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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我母亲说:你的姓啊,英文你的姓不是它打头的?

  李师长说:要这么多,一辈子也够用了。

  我母亲说:这五块有黑字的,是从礼拜一用到礼拜五,绿的是礼拜六红的是礼拜日,以后你忙昏头也晓得日子。

  我母亲和我父亲讲话的调子,就是从那天晚上定下来的。后来当然有些变本加厉,娇嗔少了,教训越来越多,渐渐也不是小孩子教成年人的教法,而就是结结实实的训导。我父亲直到某一天,发现教训自己的不再是那个娇嗔可爱的少女,而是个两鬓斑白的黄脸婆,才想到自己那缺乏表情,面目呆板的农村妻子实际上有多温柔。

  李师长就在这天正式开始做我父亲的。当然他在这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首先做了我大哥的父亲。我想他一定是这时让我母亲怀上我大哥的。我不能断定我妈这天还是不是处女。在我见到刘先生后,我分析我母亲第一次跟我父亲做爱时很可能是黄花闺女身。我父亲在我长大后不止一次跟我谈起他和母亲的关系;他痛苦地想弄懂,那个温顺的小美人儿怎么就给一个黄脸婆偷偷掉了包。他说:你知道我当时为了她掉脑袋都愿意啊。

  李师长抱着掉脑袋的甘愿将我母亲搁在卷掉了褥垫的床上。棕绷上铺了那件军用雨衣。他和她眼睛看着眼睛,似乎都在问对方:这样做你以后会怎么看我?会小看我吗?……李师长解下身上的武器,把一只漂亮的手枪搁在我母亲头旁边。那意思是,你要有半点被强迫的感觉,你就开枪;我是不够意思,我有糟糠之妻。那枪被搁在离他手几寸的地方,似乎还有另一个解释:这时候闯进个人来,让他们生死攸关的好事猝然中断,他抓起枪便毙了他。我父亲差点毙掉那个人,就是现在躺在各种橡皮管子交织的网中的刘先生。

  刘先生并没有接到魏小姐的电话,因而他按预先跟我母亲约定的时间来接她。他自己的车已经三文不值二文地卖掉了。因而他雇了一辆白色雪芙莱,自己也是一身白色西装,扎个黑领结。他把这次旅行当蜜月来安排——先和菁妹蜜月,然后再举行婚礼。他坐在雪芙莱宽阔舒适的后座上,手上戴着雪似的手套。他的这双手将要将一位玉人搀下楼,扶入车内。他以白日梦的眼神望着车窗外的豫园路,梧桐落叶铺得马路柔软起来。萧萧秋叶已提前做了刘先生怀乡梦里的景物,街上的人们都在一种亢奋的心情中,他们对一个新政权又畏惧又新鲜。刘先生的出国让他自己感到多少有些孤立。

  白色雪芙莱拐进了弄堂。刘先生听见司机自己在跟自己嘟哝:怎么可以这样停车?这样停人家路也不要走了。刘先生这才发现那辆解放军吉普再次攻占了这条细小的弄堂。他感到喉咙口发紧,连司机问他“是不是这条弄堂”他都答不上来。

  我看着刘先生病床边的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不紧不慢地拱起、落下,徐徐向前推动。那一声声“嘀、嘀”的搏动,也是不紧不慢,却让我感到那颗心脏的孤单。这份孤单从四十多年前就开始了,当然是在一阵癫狂的胡蹦乱跳之后。四十多年前,同样的这颗心脏紧紧堵住刘先生的喉口,他立刻感到空气也不够用了。并且,一股锋利的甜腥气从封塞的喉管冒上来,充满他的口腔。他觉得那是血的味道,是心碎而致的内向大出血。

  他不知自己怎样下了车。他见自己正向司机交代一句什么。但是一句什么话,他自己都没听见。他只是看见司机的鸭舌帽上下动了动,表示领受了他的交代。他这时看见自己戴白手套的手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在菁妹决心跟他远走高飞时便自然地又交回了他这里。这把钥匙是一个重大象征。他看见自己的手狠狠一拧。钥匙便松动了里面的锁。他突然觉得手上的白色手套真是可怖地白,白得他不再认为那是他自己的手。白色的手抽出钥匙,自己熟门熟路地将它揣回西装口袋。钥匙却错过了他的衣袋,落在了地上。那是一把女人的钥匙。上面一个彩色玻璃的粽子,粽子下边,拖了一根丝穗。

  我想不出刘先生当时的脸色。他雪白的手套抓住乌黑的楼梯扶手,马上破坏了那上面均细的一层丝绒般的灰垢。刘先生平时上这楼梯非常小心,不让自己的手去碰那扶手。但他这会儿要靠它把自己搬上一级级台阶。当他走到两段楼梯之间的空地时,一个粗大嗓门在他身后响起:你是干什么的?!

  他回头,见发出这样不斯文声音的人站在楼梯底部,门外亮着的天色与他穿军装系绑腿端冲锋枪的身影构成了一张底片。

  刘先生不知自己回答了一句什么。

  但那端枪的身影使他意识到他或许讲了句冒犯的话。他还意识到这军人是个卫兵,他的冲锋枪朝一个侵入他警卫范围的人发射是正当和理所当然的。

  卫兵十分敌意地说: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殷恬菁的朋友。

  你下来。

  我是来……

  下来!

  他发现自己收回了那只踏在木头楼梯上的脚。

  我叫你下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乖乖地迈开下降的步子。

  卫兵说:这是你随便能去的地方?!你要再敢往上走一步,我叫你出去你知道不知道?!

  他想,这城市原先所有的三教九流都被打乱了,因为突然出来了这么一个最新的优越阶层。这个年轻的士兵一身土布军装,语言里充满大葱气味,(这气味被三教九流的上海人统认为是臭)他敢对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绅士骄成这样。

  刘先生感到尊卑、贵贱、优劣、文野,全被打散;似乎两个牌局之间,一切都在被洗牌。

  他对卫兵说:那么,劳您驾去请殷小姐出来。

  没有允许,任何人不能打扰首长。

  殷小姐要搭晚上八点的飞机……

  这我不知道。

  我是来接她的。

  卫兵看他一眼。是正面人物看反派那个看法。

  刘先生想,他在这支军队眼里,大概就是反派。

  我看着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读着四十多年前碎了的那颗小布尔乔亚心脏的记录。我想刘先生当时一定以他风雅的高姿态平衡内心的狼狈和屈辱,走到了门外弄堂,故做轻松地告诉雪芙莱的司机再等一刻钟。他做出不与卫兵一般见识的模样,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卫兵的双眼和他的枪口一齐黑洞洞地瞄着他。一刻钟过去,他看了一眼亭子间的小窗,窗帘淡蓝色,洒着细碎的白花。窗帘和窗帘后的女人相配至极。

  刘先生在第二个一刻钟后哑着嗓音对司机说,走吧。他意识到两只白手套有了漆黑的掌心。他把它们摘下来,扔在车内的地上。他想,心碎并不是那样疼痛,而是一种迟钝和麻木。

  他的迟钝和麻木直到他碰到一个女学生才开始消退。他在到达美国的第二年开始私授一些中国的诗、词和曲。我想他属于那种人,在中国热爱西方的一切,在西方又热爱中国的一切。他一想到我母亲的一笔字就更觉得中国可爱,爱得他有时会潸然泪下。他私授中国艺术课,是为了解闷,而他不多的几个成年学生,也为了解闷。女学生跟他从认识到结婚一共两个月。他所有的恋爱给了我母亲,剩余的,就给了这女学生。

  我记得母亲总是会有那么几天异常,宁静祥和,双手捧着一杯从热到冷的茶,坐在藤沙发上。那是在她每年收到一张圣诞卡片之后。魏小姐曾经替刘先生和我母亲做通信的中转站。而魏小姐又需要求助她在香港的亲戚。如此漫长曲折的邮路,他们只堪一年走上一趟。而每走上这趟邮路的我母亲,就又变成了温婉的殷恬菁。我由此断定,只有经历过惨重失去的女人,才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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