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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他姿态轻松,笑容潇洒,说我的装束如何有种低调的高贵,令他骄傲。我却感到事情有些疑点。他也明白我极想接近这疑点。他的瞎吹捧证明我的怀疑有根据。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他开车的样子比平常专注得多。

  过了十分钟,他说:不用害怕。

  我说:害怕什么?

  没什么。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将我搂过去,让我的脑袋靠在他右肩上。他仅用左手握方向盘,右手轻轻撸着我的肩。他认为我这样的人没有童年。因为童年该有生日蛋糕、圣诞礼物,复活节印有彩色图案的鸡蛋,无数的动画片,以及迪斯尼乐园。他这样认为时,眼中的忧伤非常动人,并使他有种圣者般的淡远广漠的神情。他在这个时候觉得,被动乱和贫困剥夺了做孩子权力的中国孩子们此刻全浓缩在我身上;全人类欠着我们的情分因而浓缩成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了男性对女性的;全人类对我们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职,都该由他来清算。

  他说:我不去布伊诺斯艾利斯,也没什么。

  我等待那疑点彻底化开。

  头儿告诉我,我的派遣被推迟了。他们说,暂时冻结我的一切对外派遣。不是很好吗?我用不着远离你。我发现深蓝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对布伊诺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冰凉的抚摸让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价,为了我而付出的代价。他的右手在我肩上拍几下,掌心的温暖透过大衣,渗入我的肌肤。他希望我在他这儿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稳、无所谓。

  “怎么样?休了个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声音悦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你够准时的:晚上十点。

  我知道理查什么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劳地假装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们干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戏。

  “戴维斯先生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极了。”

  我等着他完成他的礼貌。

  “我也带着我的女儿出去小小度了个假。我告诉过你吗?我和我的女朋友领养了一个韩国小女孩?”

  “噢。”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典型的亚洲娃娃,你该看见她那一头头发,又黑又密!”

  “噢。”

  “她是个非常不幸,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已经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赌她将来会很有个性,智力的发育也会…

  “太好了。”

  “可我还没结束我那句话。”

  “很抱歉。”

  “没关系。她现在一岁了。你知道她最爱说的词是什么?”

  “是什么?”

  我翻了一页书。这本书要在明天上课前读完。

  “她最爱说的词是‘不’。”

  “噢。”

  “我们觉得太有趣了,一个一岁的孩子往往最爱说:‘我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这个孩子恰恰是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一个从贫穷中来的弃儿,却会说‘不’。对了,你怎么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噢。她叫什么名字?”这一页里居然有三个生词。

  “她叫Sunly,阳光灿烂的意思。她不是个一般的孩子。离开孤儿院大部分孩子会哭的,她就是不哭,很可能她心里对孤儿院有看法。她好像对许多问题都有看法。今天早上我给她吃混合奶,我自己去读报。等我读完报,发现她根本没动奶瓶!因为她对我读报纸不理她这事有看法。你看!”

  我不知他说的“你看”是什么意思,要我看什么。看他的国际襟怀?看他如何正常地、有人情味地做人?跟美国大部分中产阶级一样,有着接济全人类的志向?

  “好像美国挺时兴领养韩国小女孩的。”在字典上查到的词意颇模糊,令人难以满意。

  “……”理查说,他的话擦着我的耳朵过去,成了白色噪音。

  “没错。”还是该把生词写在小纸片上,贴到墙上去。

  “……真的非常特别。”

  “是吗?”

  “……我的女朋友出生在美国。你有韩国朋友吗?”

  “真的?!”这屋的墙已不再秃,贴满各色纸片。动词:黄色的;形容词:浅蓝的;副词:淡灰的;名词:绿色的。“对不起,你说到哪儿了?”

  “……像她这样的弃婴都会讨好他们的养父养母,他们没办法,这是弃儿的本能。他们潜意识里的求生本能。所以弃儿总是很会察颜观色,讨你欢心。这是他们建立自我防卫的惟一方式。也是他们表现感激……”

  “没错!”

  “什么没错。”

  “无论你说什么,都没错。”

  “可你打断了我。”

  “我打断了吗?”

  “你是不是不爱听我讲‘阳光灿烂’的事?”

  “很抱歉打断了你。”

  “没事。大概做父母都有这个毛病,吹嘘他们的孩子。不过我并没有吹嘘‘阳光灿烂’。她的确没有那些弃儿的毛病。好像她不怕得罪我们,甚至不感激我们救了她。”

  “你希望她感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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