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铁梨花 | 上页 下页
二十七


  她交代了栓子和牛旦绝不要露头,然后定了定神,给牢骚满腹的彭三儿装了一锅好烟。还来得及给他打几个冰糖荷包蛋。等她把一大碗鸡蛋送到彭三儿手里,保长就在前门叫喊。

  “别急,吃你的。”她对彭三儿说,一面用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你是把脑袋掖裤腰带上挣我这点钱。我得给你送行。”

  彭三儿看着她。这个从来没人疼过的无赖眼圈红了。

  “欠你那五十块钱,我说还你一定还你。”她从身上摸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是个小娃子的红肚兜。里面包了一个金锁头。“这是足金的。我孩子满月那天,我给他买的。能值个几十块钱。是个长命锁,图个吉祥吧。”

  彭三儿拎着金链子把金锁头拿起来,还没说什么,铁梨花已经飞快地走出去了。

  “来了,来了!”她对大门外的人叫道。

  打开大门,保长见他面前站着披长发的中年女子,一把桃木梳子咬在嘴里。保长看到女人的眼里有一个意思,但他解不了。都说这女人眼睛不是黑的,有点鬼火似的蓝绿。他倒是看不出,只在心里叹息它们美得冷艳,美得妖媚。保长后面,四个全副武装的大兵站得笔直。

  “听说昨晚日本兵来了,老总们辛苦,打日本了?”铁梨花笑眯眯地,把他们让进门。

  “铁牛起来没有?”保长问道:“队伍都要开拔了,可不敢当逃兵啊!”

  “保长说啥呢?保家卫国,还我河山,咱都明白。我们牛旦儿当兵,祖上都沾光了!”铁梨花说道,唱似的嗓音,让几个当兵的和保长都明白,她就是在呕他们,恶心他们当日本鬼子的走狗。

  “牛旦儿!走啦!”保长给这个女人刺得没了脸面,直是扬嗓子壮声威:“人家早就在镇上集合了!”

  “牛旦儿,你还想逃哇?老总们枪都架好了,逃兵格杀勿论!”铁梨花给保长敲边鼓。

  北房最西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面色发绿的汉子,少说有三十二三。保长刚要说什么,他旁边的这个妖媚女人妖媚地看着他,话却是对那汉子说的:“牛旦儿,咋不给保长请早安呐?睡过头了,公鸡打鸣都没听见,差点老总就对你格杀勿论了。”

  保长直着眼看着铁梨花。

  她也不让步,直瞪瞪看着他,嘴上还有话:“早知道昨天夜里日本鬼子来,昨天晚上就该让俺牛旦穿上军服、扛上枪的。说不定昨晚就做了功臣了,是不是,牛旦儿?”她转脸对彭三儿笑道。

  大兵们有些蹊跷,看看保长又看看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美女。

  铁梨花又说:“俺们可不敢逃兵役。谁不知保长大人公道,抽签子从不做手脚?俺们逃了壮丁,不是让您保长受牵累、吃不了兜着走吗?俺们知道这年头最不好当的一是婊子二是保长。大兵逛窑子都不给钱,保长拉壮丁两头不落好,您说我说的是不是?”她一面说话一面给昨晚才结识的赌棍彭三儿梳了梳头发。又从石凳上拿起一双新布鞋,交到彭三儿手里。谁看她都是母亲在为儿子送行。

  保长知道,现在他戳穿这场“调包计”,为时也过晚了;他该在头一眼看见彭三儿时就戳穿它。为时过晚,那他真的会两头不落好。

  保长:“快点吧,啰哩巴嗦的!”

  他认了输。等保长和四个当兵的带走彭三儿,铁梨花回到屋里,一屁股坐在桌旁,再也起不来了。牛旦走过来,听他母亲自言自语:“彭三儿这货,三百五十块钱还真不好挣……我腿都软了。”

  “妈……”

  “去给妈沏壶茶。”

  第五章

  人们都说今年的雨邪,秋庄稼收完了它还下个没完。孩子们的课堂不能开在院里,只能在最大的两间窑屋里点上煤油马灯上课。柳天赐一人从这间窑屋跑到那间窑屋,布置这边的学生读课文,又布置那边的学生写生字。若不是栓儿伤了腿,凤儿得在他身边照应,凤儿倒可以做个代课老师。

  柳天赐有好几天没“见”着梨花了。再“见”着她的时候,她声音有点沙哑,听上去还心事重重的。牛旦的壮丁不是已经让人顶了吗?她哪儿来这么重的心事?

  “梨花,你要抽不开身,就别给我做饭了。凤儿晚上都会来看看。”

  “你别叫那名儿。它不是你叫的。”

  “别人不都叫你梨花?”

  “你也是别人?”

  “徐凤志,”他笑着说。“我也觉着我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儿好。配你。”

  她没做声,拉住他的手,用一块热手巾替他擦了擦。他的手就那么乖乖地摊在桌面上,直到她把一块卷了生菠菜、蘸了蒜汁的饼放到那手上。

  “真香。雨下这么几天,菠菜没给泡了?”

  “嗯。”

  他心想,这叫什么回答?“嗯”,是泡了,还是没泡?她心事真不轻呢。

  “是借的钱还不上?”他突然问道。

  “嗯?”

  他想她这回听见了,用心了,就是不愿马上答他的话。“我听栓儿说,你跟一个古董贩子借了四百块钱,给那个顶壮丁的?”

  “栓儿嘴咋这么快?!”她说。

  他知道她是个有脾气的人,谁瞎操她的心,她的脾气都会上来。两人都听见大门响。通再一听,马上叫起来:“凤儿来啦?”

  凤儿没进屋就在院里叫:“爸你在吃菜馍呀?我梨花婶子做的吧?”

  “一块儿吃点儿!”梨花朝进来的凤儿说。

  “我来看看院子要不要垫垫……”她用手巾抹了抹脸上的雨球。“这雨老烦人呀!下了七八天了!……”

  铁梨花又往桌上摆了一双筷子,一个碗。“来吧,先吃两口。栓儿的伤好了没?”

  “好多了,不用拐杖了。今天还出去了一趟。”

  “可不敢淋雨。伤还没长上呢!”梨花说。

  “他会听我的话?”凤儿一撅嘴。听上去她委屈,其实她是为一个主意大的男人得意。“我跟他说,今晚我过来陪我爸住。他一会儿也过来。”

  “这窑塌不了,你俩跑来干啥?”

  “雨下得愁人。真塌了窑再往这儿跑不晚了?”凤儿说,“爸,秋天有这样下雨的吗?”

  “稀罕。”天赐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