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谁家有女初长成 | 上页 下页
二十


  刘合欢的笑鬼里鬼气,他盯着金鉴,意思是你也不那么君子嘛。金鉴压抑住反感,刘合欢那副“正撞上好戏看”的表情很让他讨厌。兵们说刘司务长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要给兵站娶个司务长太太。他此番表情自然是把金鉴作对手的,他怎能会去做他的对手,除了饮食男女,这人还有什么心胸?就是饮食男女,他也从来玩不出高品位来。金鉴这样想着,微皱了眉问刘合欢明天的伙食可安排好了,堵在两头的汽车部队已积压下很大的人数,免不了要开十来餐饭的。刘合欢仍是笑眯眯的,心想站长你别往正事上打岔,刚刚那出戏你对我还没个说法呢!他掏了根香烟,万宝路,金光闪闪的打火机清脆地一弹,喷出一火舌来。他从香烟的烟雾后看着小鬼头站长,要他明白我刘某来琢磨你这么个小鬼头,可太不难了。他嘴里应付着金鉴的每一项提问和指示,说你放心站长,别说十顿饭,我一天三十顿饭也开过。忽然转了话锋说:小姑娘跟你掏肺腑之言呐?你可得小心——女人在男人面前笑,没大事的;女人要在一个男人面前掉泪,事就大了。

  金鉴正拿了军帽要走。他不想把小潘儿的秘密讲给任何人听。他心里由这不幸女子引发的不幸感,引发的沉重,刘合欢这种土头土脑的花花公子是无法理解的。看看这个兵油条,自这兵站来了位年轻女人,他一天一件花里胡哨的毛衣,皮鞋擦得比食堂的不锈钢高压锅还光彩照人。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确实使整个兵站都有些失常的兴奋,可刘司务这样拿出全部家珍来打扮,采取明火执仗的攻势,也实在太不浪漫。其他几个兵还知道远远地弹几首吉他曲,唱两支灰心伤感的流行歌,弹的唱的都拙劣,比起刘合欢的拙劣,还是雅出十倍去了。在军校时听过很粗的话,是讲边远地区当兵的性体验的: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这样说小潘儿很恶劣,她比貂蝉差远了,毕竟还是看得顺眼的,不是随便闯入雄性世界的雌性动物,而金鉴对她突然有了层亲密,是因为他知道了她所受的伤害。刘合欢醋意地笑着,像有撮合金鉴和小潘的意思:小潘儿这样的女人真不错,一看就知道能干活肯吃苦,也能生会养,多实惠。你我这种人,她这样的最理想。我说站长,就别在你那些书里找“颜如玉”了。金鉴觉得这人真粗俗得无救,冷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刘合欢说:我怎么啦?我这人就是实在,不去想军校里那些目中无人的大小姐。他戳痛了金鉴,他知道金鉴在军校有过一个女朋友,是某个重要首长的女儿。首长为了自己女儿好,便把不够格做他女婿的、小城镇出来的高材生一笔批发到这老荒山来了。随后金鉴的女友很快便成了“前女友”。金鉴尚未愈合的伤给刘合欢这一刀捅过来,脸变得疼痛而凶狠,脖子也粗了。他指着刘合欢大声说:告诉你,我可不会跟你为个女人摆擂台!不过你他妈的要欺负她,我要看着不管,我是你孙子。我欺负她?!你他妈的不是有油水就捞,有便宜就占,能动手动脚就动的?老子警告你,你少打她主意,少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刘合欢一脸嬉笑收住了,他从沙发上一窜身,蹲在了上面。金鉴你他奶奶的犯什么病?我稀罕在她身上动手脚?!我欺负她?她找上门来请我欺负我还考虑考虑!你少给老子提虚劲,谁没看出来你一天三回往人家门口串!我不能串怎么着?我是中尉司务长,我明天打结婚报告,后天娶了她,你把我咋着?!我一有权力二有自由!两个人发现彼此长期来的瞧不上、相互暗暗作对方的梗,此刻在一个小潘儿身上暴发出来。此刻刘合欢已站在金鉴对面,金鉴略带恶心地看着他脸上冒一层油,手指上的进口烟抖了他一地的烟灰。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红透了,像两只马上要斗起来的红冠子公鸡。金鉴说,别把烟灰往我地上撒!刘合欢将烟往地上一扔,脚上去一碾,说:金鉴,要是你也想闹闹恋爱,明说一声,我不是不能让给你,就别装正人君子,装保护神!金鉴一根手指伸出来,指点着刘合欢,指点半天没出来一句话。脸上是“跟你这种猪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苦痛笑纹。刘合欢乘胜追击:这都好商量——我为人大方,也是有公论。一个妞儿,你至于跟我别扭吗?我让给你就是了!金鉴嗓音压低说:再说,我揍死你!行,拉出去比划去,让咱这些兵蛋子看看咱知书达理的站长为个女人也会揍人。走啊,怕影响不好啦?刘合欢你别来劲,四年军校我也不是白混的,揍你我还能揍出个漂亮的来!你不揍你是闺女养的!走,咱们上操场上去,也好让大伙让那姑娘有个看头!金鉴却突然泄了气似的,轻声而恶狠狠地说:你这流氓。

  刘合欢笑起来,重新抽出根烟来点:刚才她跑来告诉你,我怎么流氓她了?哭得那个样!我跟你赌咒,我碰她一手指头我是闺女养的!那你是还没来得及。这话说得对路,确实没来得及。你是打算要去碰的喽?怎么了?你碰得我碰不得?刘合欢你狗日的听好了,这样的女孩子我永远不会去占她便宜,永远不可能去欺负她!她已经给人欺负得遍体鳞伤了!……你什么意思——遍体鳞伤?金鉴在犹豫是否告诉他实情,阴郁地看着地板上那个烟头。他认为自己没有叛卖她的权力。他说:反正她是个遭遇很坎坷的女人,被人欺骗、欺负,真的可以说是遍体鳞伤。我们做军人的,不应该加重对她的伤害。她都跟你说什么了?金鉴没有直接回答,感动于某种神圣和高尚。刘合欢闷抽了半支烟,刚才金鉴那番十分十分学生腔的话不再让他觉得滑稽了。他说:我怎么会欺负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呢?说老实话,我是挺喜欢她的。他想,自己怎么也学生腔起来了?他见金鉴已出了门,他穷凶极恶地抽了两口烟,蔫蔫地起身走去。

  下午,小潘儿一个人在菜地里拔菠菜。她帮忙总帮得很到点子上,从来都能发现别人忙不过来的活。这里晚上霜大,菠菜全给打得扁扁地趴在泥上,拔不好就扯烂了。从她后背看,她半蹲的身子活像个葫芦,一个漂亮完整、饱满圆熟的葫芦。刘合欢心里这样形容着,一面慢慢走上坡。他要来看看明天的十来餐饭怎么搭配干鲜荤素,计划耗用多少鲜菜。当然,他是听炊事班说小潘儿去菜地了。她听见脚步,从肩头甩过一个微笑给他,但显然是刚刚从很深的心事浮上来。她手指又快又狠地在泥里抠着,随即又快又狠地甩掉泥,扔进大竹筐。刘合欢走到她跟前,她顺他的脚看上去,看到他的脸。他脸上的阴沉一目了然。他原以为自己同她是顶近的,却让金鉴知道了她的什么隐衷。她却装着看不懂这副脸色:你们说这地方的土不出东西,看看这菠菜长得!叶子厚得跟木耳差不多了!夜里有霜还长这么肥呢!他还站着不动,跟栽在那里似的。她继续装着没看见他的异样,说:杵在那儿,也不晓得帮个忙!他说:到底咋回事?她说:啥子咋回事?谁欺负你了?没得哪个欺负我。那你在金鉴那儿哭什么?!他凶起来,像是有了她的所有权,有这权跟她摆大丈夫架式。没说啥子——金站长要多留我在这住几天。就为这个哭?她不言语了,下手更狠更快。他想,她大致是他的了,起码眼下是他的,金鉴倒做了那么大个人情,她倒也相当买这份人情。女人贱就贱在这里,从来不知哪头炕是真热。她站起身,见他怨艾寒心地看着她,她忙笑一下说:你不高兴——我要在这多住几天你不高兴?她说着用泥乎乎的手撩掉脸上的碎发。泥在她圆滚滚的脖子上留了道擦痕。刘合欢没好气地说:别动。他从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掀着衣领,将泥迹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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