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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爸爸说:妈的他事最多!中央来个文件他就要我改这改那,掏两块钱买瓶麻油来,叫我把第九章全拿了!

  贺叔叔叫我爸爸放心,第九章一根毫毛不用动,出了政治差错有他贺一骑。

  一抹儿冷笑从我脸上“嗖”地过去。贺叔叔也给冷了一下,朝我看看。

  贺叔叔说:你老兄想出国访问,直接跟我提嘛。……

  我知道这是个待遇问题,跟分房子差不多。不过你去跟文化部写信请求……

  我爸爸糊涂了,瞪大眼说:什么信?

  贺叔叔从衣袋里慢慢抽出一张信笺。他说;他们寄回省里来了。

  我爸爸看着那三行与他毕肖的严体小楷。脸红得像雄鸡冠子,眉毛头发全竖起来:我怎么可能写这种信?清求出国?我稀罕?!我父亲的三个妹妹都在美国,我稀罕?!

  ……他又看一遍信,发现第一遍漏看的一行字“鉴于本人文学创作的资历,(与贺一骑合著的长篇小说即将出版)”

  他太阳穴丘凸出一道霹雳形状的紫青血管。他从狗皮躺椅子弹起,说;我怎么可能去讨赏?!

  贺叔叔说:你老兄激动个啥!知道你清高,不来求我,一辈子不肯求任何人。我了解你;还有比我贺一骑更了解你为人的吗?不了解你我能帮你?没我帮你你去年离婚能那么利索?我气你在哪里——有话你该先跟我说,写这种信!又让我措手不及!

  就在我爸爸给贺一骑的第二个耳光在他身心内即将成形时,我及时中断了它。

  我插到他俩之间。我说,是我写的。我面带那种表情:这世上原没有任何大事,起码在我们这代人眼里再也没有了。我说:有什么了不得,不就是作家集合起来去美国赶一回集?跟去淝西赶集有什么两样?!

  我爸爸愣住了。贺叔叔想把它看成一次“胡闹”,再次笑笑,却没笑出来。他隐隐约约感到我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局外。

  我爸爸语不成句:你怎么可似……伪造我的……?

  我笑嘻嘻地说,你伪造了我啊。

  我对贺叔叔说:我爸爸投奔苏北解放区的时候,口袋里有张去美国的船票。误了那班船。四年前他的小姑给他写信,说要送他一张机票。他说那张机票不能再作废,给我女儿吧。他不想去美国,我想他去。我想要他把这里的事都停了:写作也好,生病也好。

  非常家常的语气,贺叔叔仍是听出了意思:该是还清的时候了。你也好,他也好。该是给他些公道待遇的时候了。该是安慰他,平等地跟他做朋友的时候了。接纳他入访美代表团,仅仅让他感觉他没有白白误掉三十多年前那班船;三十多年,不是一笔笔从日历上白白勾销了。他该得到一个起码的名分:一个中国作家,尽管默默无闻。

  我想贺叔叔从我嘻嘻哈哈的抱歉中断出找的真话。

  你看,我们共和国的中国人经过三十多年,早已习惯去听那些没被嘴唇和舌头印制出的词句;那些真实言辞唇齿是无法亦无力铸造的,它们的锋利形状,精准意义全在你的听觉的接受力之外。

  后来的事就全是“据说”了。

  据说一天贺叔叔在他那副省氏待遇的小楼里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推荐的一位访美作家代表是否在文革中有“打、砸、抢”行为。贺叔叔说,文革嘛,不打不砸叫什么文革,哈哈哈。电话追问:听说他在批判斗争大会上跳上台,当众打了一位著名作家;听说他和那个著名作家一直关系密切。贺叔叔说:有这事?电话说:听说被打的著名作家就是你。

  贺叔叔沉默一阵,咽下很重一口气和唾沫,一字一句说:没有的事。

  电话坚持追查:你文革中没挨过打?不是打断你、一根手指。

  贺叔叔说:打我的人不少。哪里记得清呢?

  电话不依不饶:不是说你挨了你那朋友一耳光之后,差点儿自杀,就是裤带不够结实?

  贺叔叔咬牙切齿,说:没有的事。

  半年后我爸爸接到出国访问的通知。

  兴奋了一阵,摸不着头脑了一阵,他新夫人开始拿着随信寄来的二百元“置装费”跑布料店,扯料子给我爸爸做出国行头。我爸爸有一天拽我一块去路灯下看老头们下棋:其实这已成了他惟一力所能及的体育活动。他对我似乎不经意地说:我不出国了。

  我问为什么。

  他看着一个老头“啪”地一声落下棋子,说:我有什么作品啊?一个人管自己叫作家总得有作品吧?

  我说:谁比你写的多?

  他自顾自离开那个棋摊子。装束同街上任何一个老头都差不多了。曾经那些标新立异,别出心裁全没了。那种飘洒和愤怒,都没了。头发也不卷了,因为没有多少头发可卷。处处可见他在我继母手下的服帖。在贺叔叔和世俗以及主流社会的主宰下,他渐渐有了一个渴望:他要做一个正常的人。他再不要惹是生非,背叛成性;他只要安安生生做个正常的人,其次,有个正当职业,叫作家。

  他心平气和地对追上他的我说:老贺的心他领了。因此他更得帮他把这部小说写完。

  我按捺住自己的勃然大怒。嗓音如今天在美国学生面前讲中国当代文学那样无关痛痒。我说:爸爸,你们还没完?

  他听不见我,说他自己的:老贺他一直很讲义气。不过呢,我有什么资格代表中国作家?人家问起来,我写了几十年在写什么我拿什么去对答?我把老贺这本书修改完就好好写自己的作品。还有几年,还写得动。

  他倒是对替人作嫁,一笔勾销的几十年潇洒慷慨。他鼓舞我地笑笑:等我写出一部好东西,再参加作家代表团。我在你出生前就有一部好作品要写,大作品!你不信?信?

  我笑笑。大作品。他站下来,等他自己的呼吸跟上。

  他穿着不伦不类的白旅游鞋,无风格但很新的灰外套,两只脚还是歪着,忍受着过去和未来。忍受那一点儿没办法的无耻。

  书?出版了。像百货店出来一批雨伞,粮店出来一批挂面,正常,谁也不大惊小怪。挂面很陈了,雨伞也过了时令。那类小说人们一看就说:又来了,不就是文革中挨斗坐牢妻离子散?

  没有。他中风了。贺叔叔从哪点看都不像个突然倒下中风的人。只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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