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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妈妈跟在我身后,进了客厅,忘了告诉你,这门是不常锁的。许多人都同我们一样,敲敲门就直接把他们自己请进去。贺叔叔很少锁门。除非上北京下上海。所以他回家常常看见茶几上有几杯剩茶,还温热,他也从来不追究,那些自己款待了自己的人们是谁。他若见到扑克牌摊了一桌子,就知道我爸爸在那里待过。我爸爸常独自玩那种牌戏。一时没有结果,他摊着剩局在茶几上,贺叔叔从来不去搅掉它们。他晓得我爸爸还会再回来,接着局势玩下去。他对我爸爸所有的习性都接受,却从不沾染上。

  贺叔叔回来的时候我正提着他的暖瓶下楼去打开水。

  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他。我坐在楼梯的木扶栏上,两条腿挂在一侧,一只手提个大暖瓶,另一只手把持平衡。你看,我们就那样长大的,随处可以冒险和娱乐。贺叔叔两手背在身后,一只脚跨两格楼梯,嗔怒带笑地看着我的本事。

  他让我拎开水回来时别做笨蛋,给开水烫了脚。我点着头,上下门牙小心地衔着两分钱的边沿。他没问我是不是跟我爸爸一块来的;他断定是的。进门看到在他客厅里坐得如闺秀一般矜持的我母亲,他肯定吃一惊。我妈妈从来没去过他住处。我妈妈和他是非常熟的那种生人。没有我爸爸,他们之间的熟识会顷刻不算数。贺叔叔肯定在一进门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我妈妈一看就是武装好了,从内到外。

  我拎着一暖瓶开水回来时,两个人同时向我笑:可把他们从艰辛的闲聊中救了下来。我妈妈起身,找到两个干净杯子,又轻声讨得贺叔叔的口头向导,找出茶叶筒、杯垫子,她旋来转去,为使那裙子不时怒放一下。我来了。

  她开始勇敢地施展自己、贺叔叔突然和我对视一眼。他,和十岁的我。

  没有。

  那是下一年的他带我上火车。那件事还没形成,它止在形成。我在逐步形成那个于一岁的女孩,在此时此刻,什么都在从这蚂蚱女孩向那略微圆润的少女形成。与贺叔叔,我们一向有个默契。

  他马上明自了:我并不知道我妈妈在这里转些什么。

  我也同他一样急速地在猜这个女人的动机。

  再没什么可回旋的,我妈妈把我拉到她膝盖边,坐下,把我的头摆馨在她肩膀上。我要挣脱这个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发狠,揪紧我。

  这一切贺叔叔看在眼里。后来我十八岁那年,和他单独在他的瓜棚里,我们一一核实过注册进记忆中的场景动作。他在瓜棚里告诉我,他看我母亲那样无援,拿我来遮挡。

  我奶妈把我硬做成长辈膝前的小女孩,不管事实多不符:我早已超越了那个年龄。我妈妈的嘴巴在我脑袋上方开启,说,贺书记我们想求你个事,要是方便的话,你能不能跟出版社打个招呼,把她爸爸的名字加上去?

  我听着我妈妈的声音,甜酒酿一样。

  贺叔叔的脸孔稍稍一偏,把理解力集中在一只耳朵上。

  我妈妈拉紧我,她的嗓音和吐字从我脑后进入,穿透了我再出来;她藏在我身内,拿我讲她的话演她的动作。

  她一说,就是——那本长篇小说。要是你跟出版社说一声,就把她爸爸名字添上去了吧。”

  贺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后背上,嘴角开始发紧,向下撇。眼光移到一边,移到我妈妈看不见他眼睛的地方。他说,你是说我那部三部曲?

  我妈妈说,她爸爸写它写得犯十二指肠溃疡了。有时候吃了饭痛得太凶,直出黄汗!夜里给痛闹醒,要连夜熬姜茶!他在外面嘻哈没事,只有家里人晓得他。你问问他女儿!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来。我当时只明白她在夸大爸爸的病,长大后才意识到她无赖式的苦肉计腔调。她把我爸爸的脸丢得很干净。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积攒在人们印象里的清高、对名利的傲视一记全毁光。把我爸爸的潇洒全剥下来。

  我挣扎回头,看见她轻淡施粉的脸红润细腻,脸蛋上一边挂一颗泪珠。她把我脸拧转回去,不准许我看见她撤谎时的艳丽容颜,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儿寡母的造型。

  贺叔叔向下撇的两个嘴角使他看起来有些凶。两个酒窝在他颊上时深时浅地浮动,眼睛还是我们无法找见的。

  他说,这不行,生病不行啊。

  我妈妈马上请贺书记放心,她会督促他看病服药。

  贺叔叔马上又说:一定要吃药。好药我想法给弄来。

  我妈妈眼看主题渐渐跑了,又把我往胸前搂搂,说,她爸爸病的样子她都看见了,她不愿意她爸整天弓个背在那里写啊写啊。她知道是贺叔叔要她爸爸写的,就不作声了。

  整个情形让我妈妈弄得不成话了。连我的自尊和体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么?现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后在上海火车站.见到的那个乞妇怀里的婴孩。我妈妈是那个露着一个乳房的乞妇。

  她还没完。她请求贺书记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亲的名字填到书皮儿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个执笔者。她说剧团演戏也是A、B角儿,观众买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写上去没用的,观众横竖是看不见它,就是照顾照顾B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几百句台词,也排演几个月,暗地下的功夫比A角还大。对镜子琢磨表情,创造手势,几百遍的运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疯子一祥,心情应该照顾照顾。

  我妈妈说着就笑起来,贺叔叔也笑。

  贺叔叔笑完了说,这和剧团可不一样。

  我妈妈又笑,说当然她晓得不一祥。她掏出手绢,擦去前一刻的悲伤弄出的眼泪。

  贺叔叔说,稿费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个名字这事不好办。你该知道,印出来的东西就是麦面蒸成了饽饽,改不了样儿了。

  我妈妈很内行地说,那就下一版的时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说,上回漏掉一个作者的名字。

  贺叔叔啧一番嘴唇,说我妈妈该早让我爸爸来说明白此番意思。

  我妈妈说,他没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这儿求情。下一版吧,贺书记你看怎样啊?

  贺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们无法进入的空虚中。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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