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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段的眼神在镜片后面凝固,他在想象中能看见那个场面:女叠码仔在他和全家开心到不需要这个世界添一份关爱和麻烦的时候出现了,并当着他的家英和千金、公子阐明出现的缘由。他看见遐想中的这个画面,眨眨眼,把画面关闭,然后换了种眼神来看女叠码仔。

  晓鸥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的确不是好东西,确实不好惹,惹急了不好对付。

  然后,段凯文低下头,悲愤屈辱地阅读那份契约。

  老史的短信说:“远房表弟又赢了一百万!我开始加磅!”

  晓鸥咬紧牙关,咬得眼珠都隐隐作痛。烂仔,人渣,不可救药的史奇澜。天生我才不中用……她心里恶毒咒骂连成串,回复已经打出来:“你用什么加磅,用陈小小和你儿子的买粮钱吗?”

  “用我表弟给我的抽水啊!忘了?他赢了我能抽水一成!”老史回复道。

  晓鸥抓紧时间回复:“要不要我通知陈小小和你儿子赶过去陪你玩?”

  老史不回复了。大概赌台上吃紧,他顾不上理会晓鸥的尖酸。段凯文把契约往玻璃茶几上一拍。

  “好吧,我签。”他从西装口袋拿出笔。

  晓鸥看见他用的是普通签字笔。段从来不用奢侈品或过大的品牌。他的优秀之处不少,不是个俗物浊物。他的心情像是在签南京条约或天津条约或马关条约。同一个签名该到宏大浩远的项目合约上去着落。同样的签名一旦着落该启动多少入云的吊车、如海的混凝浆、如潮的农民工……是的,这个签名着落到纸上,多少年轻农夫们从苞谷地、从麦田稻田里走出来,爬上进城的火车。这个签名和其他同类签名一样,要对中国农村每天消失的上百万个村庄负责。

  签了名的段总是战败国,话也不说就低着头急促地向门口走去。太屈辱了,没给他剩一点尊严。没尊严的人是没有礼节,没有风度可谈的,因此他不必告辞。晓鸥听见小会议室外段的某个随从叫喊:“段总!段总您去哪儿啊?”

  段总急急如风地从会议室出去,谁都不认识似的。晓鸥拿起那张着落了两个人签名的契约。契约上说,如果欠款方在五个工作日之内不还清欠款,债权人可向当地法院起诉。这次的当地,是北京朝阳区,宏凯实业公司所在地。起诉将引起首都大大小小的媒体热议,四通八达天网恢恢的信息网络可以让段董事长一夜间降低多少诚信度?人格会打几折?为他开发项目贷款的银行会重新评估他,即将和正在雇佣他公司的大项目客户会重新审视他。不是没人对他好言相劝,劝他别玩“拖”,有的呀,比如她梅晓鸥。

  晓鸥坐在回三亚的车上给史奇澜写短信。连夜回三亚的决定是谈判结束后做的。她请司机喝了两杯咖啡,晚上八点钟启程,直奔三亚。写给老史的短信大致是强调她的提议,老史彻底戒赌,她梅晓鸥完全销债。假如老史和小小于心不忍,硬要抵偿几件紫檀或者黄花梨物件,她晓鸥会留作永远珍藏。

  老史在越南玩兴正酣,半小时之后才回复她。他跟随表弟的加磅赢了,他手里现在有三十万了。晓鸥马上回复他,这都是新赌场的伎俩,以赢钱诱惑远房表弟这样的新客上钩,但离惨输已经不远。老史在接下去的短信里告诉晓鸥,借她小姐的吉言,表弟又赢了,赢数已经高达三百四十万。

  赢了钱的远房表弟就不“远房”了,老史亲热得一口一个“表弟”。老史是彻底废了。晓鸥的头靠在车座靠背上,看着高速路外浮动的海面。月光忽明忽暗,暗时的海便是一片不安起伏的黑色。夜里的大自然有些可怖,让人突然想到人跟它作对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征服、利用、奴化的自然铺天盖地,就在他们小小的车外。她的惧怕类似种族间的:一个自认为强势的、更具攻击力的种族对一个原始而逆来顺受的种族干了太多坏事,而此刻晓鸥作为强势种族的个体被放在无垠无限的弱势种族中,她有太多理由惧怕……尽管高速上走着不少车,晓鸥还是莫名地怕。大海在酝酿海啸时,也是这样不动声色?

  她把脸转向车内的黑暗。这略带司机头油味和汗酸味的黑暗人性多了,人情味十足,安抚着受了惊吓的她。

  回到丽丝卡尔顿的套房,头一眼看见的是儿子的鞋,一只侧着身一只底朝天。不知母亲底细的儿子一进入这样豪华的套房被震慑了,然后就是爆发的狂喜。这是两只狂喜欲癫的鞋。她站在不开灯的门厅,房里很冷也很静。丽丝卡尔顿级别的静和冷。静得能听见保姆和儿子的熟睡。身处安全的人听海,海是友善的,亲柔的,催眠的。

  在早餐厅碰见段家一家人时,叫余家英的段夫人老远就大着嗓门招呼。晓鸥和儿子以及保姆在餐厅门口等着领位员分派餐桌,她笑着挥了挥手。段凯文也是连夜赶回三亚的,从签完契约后直接赶回的。必须赶在她梅晓鸥前面。她梅晓鸥的口头保密协议能信赖吗?当然不能。段凯文要亲自保卫他的幸福家庭城堡。段太太招呼了晓鸥之后,又跟丈夫解说什么,目光不断指向晓鸥,喏,她就是专题制作人。

  段家旁边一桌客人吃完了,三三两两离桌。段太太又开始向晓鸥一家呼喊,让他们坐过去。她的两只粗膀子上的脂肪老厚老厚,在T恤袖筒里晃荡抖动。晓鸥指指儿子,又指指靠海的门口,表示她只能遵照儿子的意愿坐到那里去。儿子是她多好的掩体和假托,她不坐到段家邻桌去也是为段凯文好,为了他不紧张以致胃口收缩。坐下之后,她扭头看了一眼段家那一桌。段凯文也正向她看来。他和她成了两个敌对的狙击手,一个露头就有被另一个击中的危险。她那一眼虽然短促,还是看见了段家的幸福:段雯迪在跟十五六岁的弟弟玩笑,妻子正将剥了壳的大虾放到丈夫小盘里。段家的儿子长得酷似母亲,一副撒欢的眉眼,一张自然红润的脸蛋。把他父亲嗜赌如癖、惨输赖账的劣迹告诉他,晓鸥也感到天理不容。不过去打招呼说不过去,反而容易穿帮,而过去打招呼戏又太难演。

  “段太太您好!”晓鸥理着刚做过的长发卷,欢声问候并穿梭过一个个餐桌。

  “好好好!老段,这就是莫女士,我刚才跟你说的!”

  段凯文脸色发暗,为眼下这一瞬间焦虑了一夜。手掌握在晓鸥的手上,一股冷湿浸透了她。晓鸥随口胡诌追星的语言,但一句都进不到段的知觉中。他的笑容像个头次坐在照相馆的相机前面的乡巴佬,被摄影师吼出来的傻笑。他迷蒙的眼睛中只看着一个长袖善舞的女子,女子可是为了他把最难演的一场戏演下来的。

  段雯迪目光在父亲脸上一闪,又在晓鸥脸上一闪,然后再回到父亲脸上。女儿是父亲所有情人的情敌。来到父亲身边的任何女人(不管什么身份)都可能藏着一个情人或未来情人。成功和财富像不好的气味一样,招来苍蝇般的年轻女子。这个藏在制片人身份里的女子在父亲眼里还算年轻貌美,作为父亲所有情人的情敌,段雯迪觉出这“初次见面”当中多出点什么。晓鸥从段家那桌往儿子身边走去,深感自己在段千金眼中缺乏说服力。她刚才当着段家所有成员跟段约采访,同时邀请段太太做嘉宾,补充细节,增加女人的感性叙事。段凯文泛泛地答应下来,说下面几天抽空吧。

  段的手机短信在晓鸥吃下第一口燕麦粥时到达。

  “请你自爱,不要再出现在我家人面前。”

  刚吃下去的燕麦粥突然不顺着正常管道下行了,结成坨停在食道底端。这绝对是个傲慢至极的输家。儿子提醒晓鸥,母亲瞪了他半天了,他做错了什么吗?晓鸥是在等那一坨燕麦粥化解,别像一团垃圾一样堵在下水道口。

  “段总,请你明白,给我发这种信息本身就欠缺自爱。”

  “不管怎样,你不许再出现在我家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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