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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打听的没错吧?现在我欠的款,就是你梅晓鸥的钱。欠赌厅的,你早就替我还清了。”

  晓鸥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笑不对,不笑也不对。好像一切都是她的一场大阴谋,现在段凯文把它识破了,该难堪的是她梅晓鸥。

  “所以,我就请你梅晓鸥女士放心,下面几天的还款都会按时到账。”他把转椅更朝窗子转了一点,给她二分之一的侧面。

  晓鸥看着这个骄傲的男人,董事长,某女人的丈夫,某女人的情夫,居然输那么惨还能羞辱她。她站起来,下午茶该结束了。从来没人让晓鸥感到这么低贱,感到她那职业的低贱。他似乎已经把她忘了,回到他对于大事的思考中。那是什么样的大事啊!因为这些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中国在飞速改变,世界也在飞速改变,哪里起了高楼群,哪里的海边成了陆地,哪里爆发了战争,哪里缓解了经济危机。这二十多年,段凯文使多少中国人改变了生存空间。

  就在晓鸥道别的时候,段叫住她。

  “怎么走了?我马上就下班了,请你吃大董烤鸭。”

  “不用了,我晚上要回家看我母亲。”

  她和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后彻底和解的,儿子的诞生进一步改善了她们的关系,改善到连见到中文系主任她都能在脸上堆出笑容了。

  “把你母亲叫来一块吃。”

  “真不用了。天一冷我母亲就不愿意出门。”

  段凯文按了一下铃,男小秘来了。

  “让司机去梅女士家,接一下她母亲。”然后他转向晓鸥,“把你家地址告诉他,他会告诉司机的。”

  “那算了吧,我跟你去吃饭。”她拉出母亲,用老太太碍事,或说用她给自己省事,却不成。段凯文时刻都是大丈夫,欠你多少钱还是做你的大丈夫。

  到达大董烤鸭店天已经黑了,车在三环上蹭了一个小时。路上段总指点着这一群那一片的高层住宅,他盖的或者他参与盖的。一座座插入初冬阴霾的高层住宅楼亮起密密麻麻的灯,窗口摞窗口,人摞人,假如说曾经以四合院为典型建筑的北京是平面的,那么现在是立体几何的,多重立体,楼中楼,马路上架马路,几何的北京把若干北京摞在一起,设想把这若干北京再拆成平面,摊开来……实际上每天早晨,每栋高楼里释放出密密麻麻的人的时候,便是多重叠摞的北京被拆成平面的时候。每天傍晚你又一次看见摊开来的北京,堵塞的人和车成了摊不开的疙瘩。天黑之时,就像此刻,若干北京又叠摞起来,被段总这样的人叠摞成立体的北京。深夜后北京将成为一堆复杂的几何,楼摞楼、人摞人地睡去,除了夹角里的流浪汉们,对于他们,复杂的几何般的北京是下十八层地狱上十八层天堂。

  跟段凯文共同晚餐的时间里谁也没再提欠债还款的事。债主远比负债人更加小心地绕过正题,保护晚餐气氛。债主拿自己的过去做话题,坦白了跟卢晋桐和姓尚的两段情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坦白,也不知道坦白是愚蠢还是聪明,总得有个话题下饭。段听得入神,现在他明白一个女人为何铤而走险干起叠码仔了。

  晓鸥在说话时接到阿专一系列短信息,她也回了一系列短信息。阿专找到了史奇澜这个老烂仔。老史下榻在一个工匠街一个本地佬家里。本地佬做古玩生意,其实就是收破烂的。本来阿专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假如不是他主动给阿专发短信的话。老史发短信是要借五千块钱。晓鸥回信斥责阿专:“当然不能借!难道这还用请示?自己没有大脑判断吗?”

  “没想到你这么苦,这么坚强。让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吃这么多苦,世上还要我们这些男人干什么?”段凯文感慨道,同时为晓鸥卷了一个精致的鸭卷,亲自放到晓鸥盘子里。

  晓鸥刚道了谢,一条短信着陆。是史奇澜发的。

  “五千块钱你不能不借,是救命的钱呀!”在三千公里外的老史逼着她,“可怜可怜老史吧!”

  晓鸥这么个九十来斤的单薄女人,被多少男人欺负过和将要欺负,被老史这种老烂仔逼成这样,三千公里的距离都挡不住。她瞟一眼正在为她卷下一块鸭肉和荷叶饼的段总,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桌子上。她侧过脸,在自己肩膀上蹭掉泪水。这种时候都没有一副男人肩膀让她蹭一把泪。段凯文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她特别希望他别说什么,就当没看见她。她大大小小的不同的麻烦和委屈被装在抽屉繁多的中草药柜子里,打开一个抽屉面对一份麻烦,忍受一份委屈,最好别把几个、几十个抽屉的麻烦弄混,混了她命都没了。

  “求求你亲爱的晓鸥!”老烂仔又来了一条信息,还加了一个悲哀的表情符号。

  哑剧大师们快死绝了,人们现在藏在这些表情符号的面具后面演出悲喜剧。她还是不理睬史奇澜。假如陈小小下回再让她去拖家具抵债,她肯定不客气,头一个冲进库房,选最贵的拖。

  她的眼泪一个劲儿地流。卢晋桐、姓尚的、史奇澜、段凯文同时拉开中草药柜子上的无数抽屉,历史和现实的麻烦与委屈混成一味毒药,真的来索她命了。

  “怎么了?”

  她一惊,发现段凯文拉住她沾满眼泪的手,然后他塞了一张餐巾纸在她手上。她哭得周围的客人都安静了。今晚他们花这么多钱,却不能专注于口腹之欲,让这个女人哭走了神。哪里不能哭非到昂贵的大董烤鸭店来哭?她擦了擦脸,站起身,头几乎垂到胸口地往卫生间跑。手机忘在了桌上,假如老史再发哀求信息,段凯文会意识到晓鸥哭的缘由。

  她在卫生间洗了把脸,从手袋里拿出粉盒和唇膏随便抹了抹。女人哭一场老一场,这样一想她眼泪又出来了。

  回到餐桌边时,段总不见了。再一看,他在通向单间的走道上接电话。人们的生活也跟大都市结构一样,成了几何生活。曾经每个人在一个时段只过一份生活,现在是若干份生活摞在一块过。三维空间加上远程的时空,晓鸥和段总各有各的多重远程时空,他们于是像眼下和未来的北京一样,挤在复杂的几何生活中,像夜晚的流浪汉一样感慨上十八层天堂下十八层地狱的日子。

  手机上果然又来了好几条短信,每一条都是更悲切的乞怜。从一条条信息到达的时间分秒计算,它们也许被段凯文“一不小心”窥见过。最后一条信息是阿专发的。阿专发信息之前还给她打过两通电话。阿专的短信是给老史帮腔的,五千块必须借给老史,让他去付黑摆渡的偷渡费,不然那黑摆渡会干掉他。

  晓鸥马上忘掉自己各个小抽屉里的麻烦和委屈。一个按键就拨通史奇澜手机。

  “怎么回事?”

  “晓鸥姑奶奶,哈哈,你可来搭救你史大哥了!”老史仍然一副没正经的腔调。

  “你不是去香港办展销会,顺便到妈阁来看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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