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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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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鸥进到母亲曾经的卧室里,关上门,被暴露的残破的老史非常不堪。什么是人渣?把光着下肢的老史用来做注释就精妙至极。晓鸥扫了那一眼,刹那间人渣的符号便注入了她的记忆。从来没见过那么孱弱的腿,还满是补缀,她不知是恶心还是心痛。她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是略带恶心地在疼爱老史。也许她很不了解自己,以为把卢晋桐从自己生命中切除了,其实没有,她是用老史来补偿她对卢晋桐的无情,老史无形中在延续卢晋桐。她还突然悟到,自己挣起赌场和赌徒的钱,依赖卢晋桐们史奇澜们段凯文们的灾难发财是在报复,是在以毒攻毒。 她没有从实向段凯文交代自己的发家史,她不会向任何人交代。她在赌场里陪卢晋桐度过那么多时日,她自己对赌场和赌博的熟识到了仇极反亲的地步。在躲避卢晋桐的几年里,偶然遇到的熟人也都是卢晋桐的赌友。其中有那么一个赌友,就是晓鸥来澳门的桥。那个人认识她很早,早在她跟卢晋桐热恋的时候。那时有钱男人对自己婚姻外热恋的女孩都采取一个时兴做法,把她们送到国外。说起来是要她们进修深造,实际上是让她们和他们的妻儿各归各,同时让举目无亲的寂寞女孩们更依赖他们。美丽和青春就是她们的生计,她们吃自己的美丽和青春,消费自己的美丽和青春,让她们守着美丽和青春再去像正常学生一样求学,像正常人类一样挣生计,那是浪费,那是不公。梅晓鸥就在卢晋桐把她送到美国的第二年认识了那个人。他姓尚,也许姓商,现在她已经没法确定了。 他和卢晋桐同坐一张赌台时见到了小鸟依人的梅晓鸥。卢晋桐回国之后,他给晓鸥打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要请她去拉斯维加斯玩。他说他也请了卢晋桐,一切费用都由他买单。对,那是个上海人,细高个,水蛇腰,三十年代天马电影制片公司的影片里走出来的小开。晓鸥和他一块去了拉斯维加斯。卢晋桐呢,今天不到明天一定到,姓尚的承诺晓鸥。她被带到一个顶层套房,叫总统套房,他告诉她时那么漫不经心。套房本身是个楼,楼下客厅、餐厅、起居室,花木形成自己的小热带丛林,中间一汪瓦蓝池水。她缺见识地傻笑起来:套房里有游泳池!上了楼梯,左、右、中各一间阔绰的卧室。中间那个卧室踞泳池之上,姓尚的把晓鸥安排在那里。晓鸥声都不敢吭,被王者的卧室压迫得更卑微了。 “爱游泳吗?”上海男人问晓鸥。 “爱。就是没带游泳衣。事先不知道住这样的房啊!” “那就不要穿游泳衣。”上海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水很干净的,没人游,也没人看。” 晓鸥觉得不对了,他请她裸泳。他请她到这里来,开这样一套天堂般的房间总不会什么都不图。晓鸥的年纪可以做上海男人的女儿。因此她倚小卖小,做了个孩子被惊着了的鬼脸。 “哟,那不是游泳,那是洗澡!这么漂亮的游泳池不是变成大澡缸了?” 晓鸥现在想,她的孩子气表演得非常逼真。可能就是嘎头嘎脑的孩子气进一步把上海男人的胃口吊起来了。第一夜他没有动她,一早起来,晓鸥在门口发现了一个淡蓝色的Tiffany礼盒,白缎带,卡片上写着她的名字。叫了两声哈喽,没有人答应,她便拆开缎带。里面是一条不太起眼的项链,蒂凡尼的招牌样式。但这只是个引子,正文在盒子下面。晓鸥的手触上去,好厚的一摞:十万元现钞。上海男人在留言中带有歉意:昨天夜里趁她睡着他出去赌钱了,她是他的运星,他的缪斯,让他赢了一大笔,他只拿出小小一部分送她,请她千万笑纳,并在下面的见面中不准提起。因为他知道她多么憎恨赌博的男人。 晓鸥依照他说的做了。她对自己有了个新发现:她不再像头一天晚上那样把自己的身体当宝库看守。他跟她在中午一块看了画展,吃了午餐。两人都不提Tiffany礼盒中的礼物,提了就有些彼此揭短的意思:一个是用不是好来路的钱往不是好去处的方面花销,一个是知道什么来路的钱也知道想用来买什么,可还是收受了。两人东拉西扯,话题不断地跳跃。姓尚的原来是懂些画的,午餐间给她上了堂近代西方绘画史的课。她于是把他往好处看,从他身上搜优点,他写字漂亮,谈吐也漂亮,晓鸥自己白丁一个,但对于男人不经意露出的文化还是看高的。再说姓尚的是个大财团的董事长,也知赌钱的可耻……等晓鸥警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合计起很远的事来。 卢晋桐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及时出现。姓尚的玩了个时间差,告诉卢晋桐到达拉斯维加斯的时间比他带梅晓鸥来的时间晚三天。三天够他得到一个半推半就的梅晓鸥,他是这样算的。至少够他看晓鸥裸泳。走出裸泳这一步,他跟梅晓鸥就为未来埋下了伏笔。没想到卢晋桐订了早一天的飞机票。 上海男人隔着卢晋桐向晓鸥投来受伤的一眼。晓鸥被卢晋桐拥抱在怀里,从他肩头露出两只眼,看到姓尚的心碎的微笑,他把他自己当成卢晋桐的秘密情人的秘密情人。然后他爽气起来,用大巴掌拍着卢晋桐的后背,把他往电梯间引领,嗓门也是宽宏大量的:“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房间!” 晓鸥蓦然间从他的话里听到攻守同盟的邀约。“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房间”,上海男人约晓鸥跟他一块瞒住真相:提前一天进驻了总统套房。虽然一夜相安无事,但不安分已经开始,彼此都心照不宣。还有礼物和现钞的赠予和收受,那么不言而喻。电梯飞快地平滑上升,地心引力使人在不适和快感之间微微眩晕。 出了电梯又进入另一个电梯。这电梯的装潢使卢晋桐瞠目。这是必须用钥匙操纵的电梯。晓鸥实在无法表演她初次踏进它的惊喜。 只用了十分钟,卢晋桐就洞察到什么。他先是在主卧室看到晓鸥的洗漱包,还有一个他送她的香奈尔粉盒。浴盆边,华美的大理石上,放着晓鸥换下的内裤,一条小女生的雪白棉质内裤,但卢晋桐狠狠看了它一眼。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问。 “昨天下午。”晓鸥答道。 卢晋桐脸黑了一下。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下作过,但卢晋桐什么都没问。她那一刻盼他问,把他想象的丑事拿出来责问她,她就不再会心虚,不再会自我嫌恶。只要他审她,她就会赢回自己的清白无辜。她不是要为卢晋桐赢回她的清白,而是为自己。没有什么比自爱更重要。自己信赖自己的清白无辜,才会爱自己。因此她瞪着卢晋桐,几乎在挑起口角,快审问吧,想审什么审什么。她会哭闹一场,让卢晋桐为她沉冤。这可是个反守为攻的好机会,她会反过去申讨诛伐卢晋桐,有什么脸指控她晓鸥?他的承诺呢?不是保证一年之后离开老婆明媒正娶她梅晓鸥吗?可是卢晋桐一句话都没问,跟个默默承受伤害的丈夫一样痛楚哀婉,连着抽了三根烟。因此晓鸥觉得包括她在内的三个人乌糟透了,狗男女透了。 矛盾爆发在下一天。卢晋桐赌场得意,赢了二十万美金。晓鸥逼他还给姓尚的,因为姓尚的最开始给了他五万筹码。 “凭什么还他?他请我来的!说好赢了归我,输了算他的!” 晓鸥被他臊得眼泪也汪起来:“人家不要你还你就不还?人家还花销那么多钱请我们住总统套房,顿顿不是龙虾就是鱼翅……” 卢晋桐咬牙切齿地说:“活该,他愿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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