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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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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这会儿晓得厉害了。他在心里回放段凯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样的目光。不对,光辐射一般的目光。从科员到科长再一级级爬到司长地位的老刘几十年在心里编辑了一整套各种眼色的光谱大集,什么眼色他都有详细注释。对这个腰缠万贯的段总,老刘看得比上级还上级,因此他先溜到赌厅门外段总那具有超强杀伤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带,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总惹了。段总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读为:操,老天真有眼,怎么没把你的飞机刮到海里? 梅晓鸥反正是读懂段总眼色的,晓鸥解读赌徒各种眼色的能力非常高。这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说,一动都别动,让段总专注反省或认输。段总沉默了两分钟,呼吸匀静了,神色从容下来,对女胖荷官打了个“飞牌”手势。这是从西方赌场舶来的词语“Free hands”,被中国赌客吃掉了一个字母“r”之后,变成了现在的“Fee”,于是成了“飞”牌,即荷官自己走牌,赌客不押注,只是旁观牌的走势。电子显示屏上记录下的“庄”、“闲”二家博弈胜负,便是段总此刻如何下注的参考。晓鸥看着段凯文计算三角几何的高深面孔,心里好笑:赌台里装着八副扑克,四百多张牌,数字能拼出无限的组合,怎么能让你计算出牌路?音符只有七个,从古至今,组合旋律的可能性就是无限。再看看对号锁、保险柜,十个数码又是多少种组合? 必然是每个赌徒不去提的,甚至不去记忆的,他们向别人向自己常常声张的是偶然吃到的甜头。 飞牌飞了十多个回合,段凯文朝女胖荷官打了个手势:开始吧。赌桌边上又添了几个看客,眼神机灵得如贼,姿态中透着底层人的世故,习惯于不学无术又甘心奉献最低等的功能使他们形成妈阁无产阶级的风貌。晓鸥一看便知他们是老猫和阿乐的马仔,被派来看“货”的,以防段总出老千。他们的老板在分吃梅小姐的“货”,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小小的误差都很昂贵,上百万、上千万都可能。万一段总身上掖了个五十万的码,再会点戏法,把它混到台面的码子上,他们在台面下就要认一倍的输。 这一注段总押得不大,二十万,走着瞧,但他马上赢了。他舒展脊梁,四下里扫一眼,巡视胜仗后的战场一样。再押的两把都是五十万,都输了。他扭过头,看看晓鸥。十年经验教给晓鸥,此刻出不出主意都是她的罪过。出主意一旦他输了,他会赖你存心出馊主意,不出主意他骂你冷血,见死不救,做你的客户图你什么,至少击鼓助威给他当当啦啦队吧? “你饿了吧?”段凯文扭头看她之后说。 “我给您订了两家餐厅,就看段总想吃中餐还是西餐。”梅晓鸥说,“我请客,段总要给面子噢!” “吃西餐。不过我不给你面子让你请客。” “段总不能坏规矩:我的客户到澳门来,接风洗尘都是我的事!”晓鸥说这些话时不完全是敷衍,下了赌台的段凯文又是个顺眼顺心的男人。 “那我宁肯饿着。”段把脸转向赌台,好像要回去接着输。 “那好吧!没有像您段总这么不领情的!”晓鸥让步地笑笑。 老猫和阿乐的马仔们看看段又看看晓鸥,在他们眼里晓鸥此刻是浪的。他们也没办法,晓鸥看上去比实际上要嫩很多,一笑两条细眉下一对弯眼,不笑又是孤苦伶仃的凄艳,漫说她在行内做人堂正,就是她整天请男人们吃亏也情有可原。他们的老板做不过这位梅小姐,就因为梅小姐美丽豪爽,又形单影只还不失体统地浪一浪。 段凯文走到贵宾厅的小吧台,端起拧开盖的苏打水倒了半杯,深饮一口,向赌厅门口走去。台面上他欠赌厅三百二十万,台面下他欠三个叠码仔每人三百二十万。除了段输给她的三百二十万,赌厅还要付给晓鸥百分之一的“码佣”,这两个小时共有三百多万的“Rolling”(流水账),百分之一就是三万多。晓鸥尽管在心里把赌徒们看得不值一文,她深知自己正因为这些一文不值的人格买下别墅和宝马。她一直梦想做个寻常女人,夜夜安眠,拥有芸芸众生都拥有的早晨,见见十年不见的朝阳和晨露,靠收房租和吃利息开支油盐柴米,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叫史奇澜的赌徒。史奇澜欠了她一千三百万赌债,她必须留守在现在的行业位置上,借行内的势力确保那一千三百万的归还。 她和段说好一小时后在酒店大堂见,由阿专开车去MGM的西餐厅。她正好趁机打几个电话,同时慢跑三公里。其中一个电话就是要打给史奇澜的老婆。刚要去换运动服,老刘闪现出来,一脸堆笑。 “刚才段总背后骂我没有?”老刘问。 “骂了。”晓鸥也笑嘻嘻的。 “骂我啥?” “啥都骂了。” 老刘从晓鸥的笑容里探明段总什么也没说。段总剜了你那一眼,什么骂人的话都省了。什么脏字比那一眼更具杀伤力? 跑步机的传送带开始运行了。梅晓鸥腰带上别着手机,耳机插着耳塞,右手在手机上一按。史奇澜的办公室电话号码被她专门输入,只需按一个字母就接通。一千多万欠款把他老史提升成首席VIP。史奇澜的老婆叫陈小小,曾经是身怀绝技的杂技演员,跟史奇澜一块创业时只有十七岁。陈小小总是靠得住,在北京那头接电话,一听是晓鸥,她立刻请“晓鸥姐等一会儿”。晓鸥边跑边想,陈小小一定是去关办公室了。那是在北京郊区的一家硬木家具厂的办公室。史奇澜鼎盛时期,有十多家工厂,光是收集的全世界名贵硬木就富可敌国。现在他输得只剩北京一家原始厂和一库房存货了。 “晓鸥姐,你快来一趟北京吧!”小小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了?” “奇澜不止欠你一个人钱,最近我才知道,他在外面到处跟人借钱!这几天有人到家里来要账,到晚上都不走,地毯上沙发上到处躺。他不见了!” “谁不见了?” “老史不见了!” 小小刚才关门就是要告诉晓鸥老史不见了的消息。 “你赶快来一趟北京!” 晓鸥不知道她去北京于事何补,能让消失的史老板复现? “我要你来北京,是让你挑一些值钱的存货。我们库里还有两件黄花梨的镇店之宝,你拉走吧!奇澜欠你的债最久,应该尽着你把好东西先拉走,不然其他债主动起手来,拍卖我们库里的东西,老史就再没指望还你钱了!” 陈小小从她瘦小身子里发出紧急呼吁。晓鸥给陈小小出主意,让她找律师走动法院。法院出面跟史奇澜所有的债权人谈判,所有珍贵木材和成品都暂归法院封存,同时给史老板一段时间恢复生产,每年的产值偿还一部分债务、本金和利息。陈小小认为债权人不都像梅晓鸥这样温柔、上档次,他们大部分比人渣高级不了多少。晓鸥急切地告诉陈小小,这不仅为了还债,更重要的是给史老板一次浪子回头的机会。这句话对于小小是十分中听的。浪子回头,回头是岸,一旦老史上了岸,哪怕赤条条地上岸,她陈小小都有活头了。她嫁给老史的时候,嫁的近乎是赤条条一文不名的好男儿。史奇澜多才多艺赤手空拳,用好话都能把小小这种女孩子哄进被窝。 晓鸥一面慢跑一面催促小小找律师,嗓门大起来。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健身房仍然空空荡荡,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北京的陈小小喊话,给她做军师。她要小小知道,一旦法院判决下来,为史老板保住了那些稀有木材和精品家具,老史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东山再起。小小听进去了,在电话里一谢再谢,谢着谢着就哭了,她哭老史几年都还不出晓鸥的钱,可是晓鸥对他们还这么仁义……晓鸥玩笑说她多吃几年利息也不亏嘛! 陈小小在那边哭声更紧。这是个苦惯了的女人,从小被打上十几米高的天桥,被打出美轮美奂的空中舞姿,被打得无比珍惜不挨打的日子。她十七岁跟上当时做木雕的史奇澜,觉得没有父亲没有哥哥的自己在史奇澜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所有男性家族成员。现在老史最大的债主能给老史一条上岸的生路,她哭的是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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