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扶桑 | 上页 下页
二十二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尊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尊的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持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尽。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艾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性。

  第15章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妓女。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尊女神胸像。她红色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明白了他投入这女人的原因。竟是:母性。

  极端的异国情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斟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性。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

  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从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跃然腾空,整场的毁灭带来的竟是这刹那间脱缰。

  奔放的

  奔放的

  自由!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檠;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床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医院里有四张床,叠摞起来,只占两张床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床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

  房内一股潮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睁得发胀,看守自己的这条性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俩人不想跟她哕嗦,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惟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有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几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

  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嗯。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