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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你在烛光中的模样。我看不出丝毫“价钱低廉”的痕迹。一切记载都强调是中国妓女的“低廉价钱”将白种男孩吸引的。就像二十世纪末声势浩大的唐人街仍以它的廉价餐馆、廉价杂货和瓜果吸引我这样一穷二白的最新移民。也吸引五洲四海的游人。

  你现在一步步走向他,这个叫克里斯的十二岁的小白鬼。你这样稳稳地走使你显得高大,使你成熟到了饱和。长长的一段冷落,你全身的期待,就像浆汁越灌越满的果实。这一刻你迎合着摘取你的手,你不管这手属于谁。克里斯也就是在这一刻迷失了。

  我告诉你:每个女人都有最美丽的刹那;一瞬间的怒放,要紧的是你这空前绝后的怒放被谁有幸看见。克里斯看见了。十二岁的小嫖客惊讶得神志一阵迷失。

  他想作一番乐的心情已熄灭,对你这个价钱低廉的中国窑姐的涉猎热情转换成了倾慕。如世上所有男童对成熟美丽女子的倾慕。那古老、陈腐的倾慕。

  你的卑贱,你民族和你本身被他的民族所公认的卑贱都不能使他勇敢起来了。他已完全不能像真正的十二岁顽童那样肆无忌惮。他瞪着浅蓝的眼珠看你嗑瓜子,看你替他斟茶。当你这样一下一下为他把茶吹凉时,他身心出现了一种战栗的感动。

  你现在看他的眼睛。别再装着你看不出那蓝色中渐渐浮起的灵魂。这注定他和你之间不能再有痛快简单的男欢女爱。

  此后他常来看你。看你吹箫,绣鞋面;看你嗑瓜子吃鱼头。他偶尔也开口,向你问中国的这样或那样,你只赞同或不赞同地笑笑。有时他拿出一粒漂亮的石卵或一只变色甲虫,郑重地放在你掌心里。他每次来都只耽短短一阵,不超过十分钟,而每次离开他都微蹙起眉对你说:等着我。他那儿童的脸在这时会出现一点愁似的表情。这表情使他可笑且动人。

  你不知道这个男孩离开你之后的事。当然,他得回到他们的人中的。他得穿越整个城市。你的时代这座城市还在孕育中,还是个奇形怪状的胚胎。它已经那么名声在外,以它来自世界各国的妓女,以它的枪战、行骗和豪赌。靠了码头的远洋轮总得绑架水手,因为原班的水手早已投奔金矿。淘金不走运的人一肚子邪火地逛在城里,每人都揣着假钱、真枪。人们往这里奔时太匆忙了,政治、法律、宗教都没来得及带来,只带来赤裸裸的人欲。

  你没有出门的自由,否则你会看见八岁到十四岁的嫖娼老手,叼着雪茄出入中国窑子。

  是的,克里斯得穿越一个城市的无耻和丑恶,才能回到家。那个暂时与你无关的家。

  你刚到这里一个月,还没有好好看一眼这座叫金山的城市。你不知这个城市怎样恶意看待来自遥远东方的梳长辫的男人和缠小脚的女人。他们在一只只汽船靠岸时就嗅出人们身后的战乱和饥荒。他们嘀咕:这些逃难来的男女邪教徒。他们看着你们一望无际的人群,慢慢爬上海岸。他们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这些能够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黄面孔将在退让和谦恭中无声息地开始他们的吞没。

  就像我们这批人涌出机场闸口,引得人们突然向我们忧心忡忡地注目一样,警觉和敌意在这一瞬穿透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回到我们双方的内心。

  我很难把这感觉向你讲清。

  你不知克里斯从七岁就会骑马。他的马此刻正经过一条沿海的路。不远有人在狂笑,一群人在狂笑。克里斯没在意,对这城里的一切疯癫失态很少有人在意。那群人中有个中国男人,惯常的矮小,眨着躲闪的小眼睛,嘴巴好奇而懵懂地露出前门齿。他挑一担刚捉到的螃蟹。他是个以捉蟹为生的人。一群白人截住了他,他们将他的辫子吊在树枝上,悬起他整个人体。他不懂他们对他宣布的所有罪状,包括吃海里和陆地上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梳辫子和挑担子。他一声不吭地给吊在那里,心想忍一忍就会过去。正是这一声不吭的忍使他们开始往他身上下刀,割裂了他的舌头、耳朵、鼻子。正是他谜一样的温良与沉默使他们震怒。对于不可解的东西,他们失去了最后的理性。克里斯没看见这具吊在海风中零碎了的人体。他没有意识到不可解的东西引起的敌意与迷恋是相当强烈。

  对于你的迷恋使他无暇旁顾。这迷恋类似符咒,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童,它太过分因而致命了。他梦想中的自己比他本身高大得多;持一把长剑。一个勇敢多情的骑侠。那昏暗牢笼中囚着一位奇异的东方女子在等待他搭救。那女子以花汁染红指甲,以绫罗为肌肤;将血浸的西瓜子一粒粒填进嘴唇,用残缺的足尖走出疼痛和婀娜的步子……那囿于罪恶和苦难中的女子在吹呜咽的洞箫,等着他去营救。这个男童满心忧郁;在他醒时的梦中,一个半是黑色长发,半是金黄肉体的女子,就是你。

  克里斯没有意识到这城市对你们的敌意如同酵素在慢慢起沫。

  你横陈在竹床上等待被享用的身体占满了他的心思,这就是你烙进他一生的形象。

  请别动,就躺那里,让我细看一下你用以款待天下的肉体。

  第04章

  这天扶桑被阿妈拿到拍卖场上。在这个阿妈卖她之前,她被其他阿妈卖过两次。

  之前的三天,扶桑不再挨鞭子。阿妈告诉她,这是留给她时间把皮肉养平整。

  扶桑,你连一个客人名字都记不住,我还要你做什么啊?阿妈怜爱加嫌弃地说。

  扶桑在擦那个红铜便盆,抬头看着阿妈。

  光看你的样子,阿妈又说,一点也看不出你呆。她叹口气,想弄清这女子的端美外表怎样和心智低下合成了一体。

  扶桑低下头,一心一意将铜色擦得明净,光泽映人。阿妈边数落边打开扶桑屋里的小木柜,拿去里面两套外衣,三套内衣,几件假首饰。她说:反正要卖你,你不用这些东西了。扶桑,你不要招引我哭嗽,你们这些留不住的女子让我把眼都哭烂了。

  扶桑从红铜便盆上看到扁圆的阿妈撩起衣襟抹脸,露出一个给无数男人揉松的白肚皮。

  阿妈和前两个阿妈都一样,打开扶桑那个小包袱,一件件查看扶桑是否偷了这房子里的东西。拿起一只绿玻璃手镯,和自己皮肉颜色一比,阿妈问:这个是我的还是你的?趁扶桑口慢她又说:算了,我本来也说要给你的。扶桑啊,你实在偷的不算多啦。

  扶桑一时想不起镯子是哪个客人丢给她的。看着阿妈,只得笑笑。

  拍卖场是间地下室,从一头到另一头够人走五分钟。扶桑曾经历的拍卖场都没这个大。

  场子当中靠墙摆一排木板凳,还有把红木椅。来的人把木板凳给坐满了,红木椅空着。

  两个三十几岁的阿妈在相互捏肩膀颈根,口齿不清地呻吟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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