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第九个寡妇 | 上页 下页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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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搂住她说:“你咋不变呀?老也没见你长大。那我可搬来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来搞腐化。” 史屯人在村口刚开的小饭铺里打牌聊天时,常见少勇拎着吃的、用的进村。问他哪儿去,少勇说:“我能哪儿去?回家呀。” 人问他咋老有东西提,他说:“我给人开刀救了命,人送的!” 大家都觉着他象当年的孙二大,爱露能,爱张扬了。 这天少勇路过村口小饭铺时,见旁边开了一家木器店。店主正在刨一块板,嘴里叼得烟把他眼也熏细了。少勇打招呼:“春喜掌柜!” 史春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军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说:“生意好哇!” 史春喜说:“回来啦?” 少勇说:“现在史屯的年轻人结婚也要打柜子了。 史春喜说:“有空来坐坐!” 小女孩平一岁时,街上来了个小伙儿,一口京话。他向人打听史屯落实地主摘帽平反的事。史屯人都推,指着旁边的人说:你“问他吧,我不知啥情况。”小伙儿打听着打听着就问到史老舅了。他说:“听说你们这儿早就对地主、富农宽大;有个土改时被镇压的地主就在你们村藏了二十多年。” 史老舅说:“你是哪儿来的?” 小伙儿说他是北京来的。他从一个老作家嘴里听了一句半句有关一个叫孙怀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边的老人。他们正在玩牌,赌烟卷。老人们都不吱声。史老舅说:“俺们能跟你说啥?咱又不认识你。” 小伙儿说他是写书的,想把老地主孙怀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写下来。 史老舅又看看旁边的老人们。老人们全缩短脖子笑笑。史老舅:“你写不写,跟咱有啥关系。你看你还戴着黑眼镜呢,你长啥样咱都看不见。” 小伙儿把墨镜摘了,叫他们看看他有张什么样的脸。他摘下墨镜时,扭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挑着担子从旁边走过去。他问道:“听说那个老地主儿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对了,她名字特别,叫王葡萄。” 史老舅扬起下巴对那个挑担子的女人背后吆喝:“哎,咱村有叫王葡萄的没有?” 女人回过头。她有一双直楞楞的眼睛,把小伙儿的目光堵了回去。 她说:“谁?” 史老舅说:“人家找个王葡萄。” 女人说:“找呗。” 小伙儿说:“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地主、富农都已经落实政策了。上级要纠正土改时左倾的问题。你们尽管大胆告诉我情况。这回上头的政策不会再变了。” 女人说:“谁知道?咱敢信你的话?你来咱这儿又耽不长,咱信了你的,明天来了再来个谁,咱又信他,还活人不活人了?” 小伙儿干笑笑,没办法了。老人们又去赌他们的烟卷。他们相互看看,知道没把葡萄供给这陌生人是对的。葡萄和全村人都对孙二大的事守口如瓶。他们自己之间,对孙二大也装糊涂,不挑明了说,何况对一个半路杀出的陌生人。 葡萄挑着一担鸡蛋去供销社,走到史屯街上看见中学生们到处贴红纸浆纸;“欢迎市计划生育视察团……”。她刚进供销社门,听女人们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帽的人把几十个女人往赤脚医生医疗站撵。葡萄隔着街看不出那些穿白衣戴白帽的是男还是女。她认出这群女人里有李秀梅的儿媳枝子,有史老舅的孙媳。 一个白衣白帽大声说:“手术很小,歇两天就能下地。一次进去四个,剩下的在门口排队。请大家不要插队,听见喊名字再进去。喊到名字的,先到那边,领两个午餐肉罐头两斤红糖!” 女人们听到这全高兴了,叽叽哇哇地相互问这说那,咯咯嘎嘎地笑,又打又踹地闹。 等葡萄把鸡蛋卖了,见几个女人怀里抱着肉罐头、红糖,逛庙会似的嘻嘻哈哈地进了医疗站。女人们伸脖子、踮脚尖看纸箱子里的罐头多不多,怕排到自己给领完了。 一个烫了刘海的年轻女子从街那头跑过来,踩在骡子粪上也不在意。她跑到医疗站门口就挤进人群。一个白帽白衣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吵她:“挤啥挤?这儿全挨家挨户统计了名字,你挤到前头也不给你先做。” 年轻女人不理她,只管往门里挤。嘴里大喊:“嫂子!嫂子!咱妈叫你回去!……” 两个白衣白帽把她往门外推:“马上要上手术床了!你捣什么乱?!” 年轻女人说:“俺妈不叫我嫂子做手术!” 白衣白帽说:“你妈不叫就中了?你妈是上级?!” 年轻女人说:“俺嫂子一做手术,就是给骟了,就做不成女人了!” 等在门外女人们说:“不是女人了那是个啥呀?!女人也做不成,孩子也生不成……” 白衣白帽们说:“你们还生?不都有孩子了吗?” 一个女人说:“我有闺女,没孩子!” 白衣白帽们说:“闺女就不算孩子?!” 枝子说:“我可不能叫他们给骟了。我男人该不要我了。”枝子说着从人群里出来。 白衣白帽指着那个烫了前刘海的年轻女人说:“告诉你,这个公社的结扎人数不够,你得负责!你是破坏计划生育的坏分子!……” 女人们一见枝子往村口走,全都没了主意。另外两个人叫枝子等等她们。这时医疗站里炸出一声尖叫:“老疼啊!” 所有女人撒腿就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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