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第九个寡妇 | 上页 下页 | |
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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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 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还扇着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乱了,象个落在蜘蛛网里的苍绳那样胡乱蹬脚划手。要是葡萄院子里的白毛老头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里逃生的孙怀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那会是一个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国大案。可村里人并不认真想弄清白毛老头到底是谁。心里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当鬼神传说。就象传说黄大仙变了个女子,拖一根大辫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终于下夹子捉住了那黄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春喜没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黄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帮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车上已经决定,只要没有人向他正式举报“白毛老头”,他就当它是史屯人编的另一个黄大仙传说,让他们自己逗闷子的。 村里人见了葡萄远远就躲开了,说她和白毛老头耽一块,也是三分鬼。她在集上卖豆腐,两个知青闺上来问她:“你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还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说:“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知青闺女们吱哇一声尖叫,自个吓自个地跑了。孩子们也都不从葡萄家门口过,说有天一个孩子从那里过,后脑勺被一只凉手摸了一下,一回头,见那白毛老头从墙头上探出身来,伸出一只大白手。 话传到了县里的蔡琥珀耳朵里。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听了传说马上驮着背跑到史春喜的办公室。史春喜又下乡去检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驮上了长途汽车,驮进了史屯大街的民兵连部。民兵们向县革委会蔡副主任汇报“白毛老头”的各种传说时,史春喜赶到了。他指着几个民兵干部说:“马上要种麦了,你们还有闲心传这种迷信故事!史屯的干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说:“是人是鬼,让民兵出动一次,好好在那院子里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还派民兵?”史春喜撑圆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证明史屯干部的水平了!相信一个鬼故事不说,还兴师动众去打鬼!这要传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进,还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问。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个笑话。”史春喜说。 “那好,我带民兵去搜。”蔡琥珀说。她又成了当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带捆在自己腰上。她对民兵干部们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说:“都下地帮各生产队犁地去!” 民兵干部见风使舵了一阵,还是听了史春喜的,他们解下武装带,拿眼神和蔡琥珀陪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刚想说什么,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这不是前几年了,空着肚皮闹斗争。现在的重点是促生产。” 蔡琥珀调不动民兵。一个人来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系个围裙,把她让进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饭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园子,又看看堆在院子里劈好的柴。连炭渣也堆得整整齐齐,上头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葡萄在厨房里招呼她:“屋里坐吧,火空了我烧水给你沏茶。”葡萄的窑洞也是少见的光整,蔡琥珀到处看着,没看出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葡萄一直在厨房里忙,时不时大声和她说一句话:“看着是吃胖了,还是县里伙食好!……看看我的黄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 蔡琥珀把三个窑洞都细看一遍。回到院子里,突然觉得红薯窖边沿干净得刺眼。她听见葡萄在厨房里和她说话:“……你好吃蒜面不好?我多擀点你在这儿吃吧!……” 蔡琥珀赶紧说:“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 葡萄拍着两手面粉出来,对她说:“那你慢走。” 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两个民兵,让他们马上去葡萄家查看红薯窖。天黑下民兵从葡萄家院墙翻进院里,刚一着地腿便挨了黄狗一口。 葡萄站在院子里看黄狗撵着腿上少一截裤子的民兵围着树打转。另一个民兵不敢下来,坐在墙头上说:“我说带枪,蔡主任不叫带!王葡萄,还不吼住你那狗!” 葡萄不理他,看黄狗一个急回身,把树下绕晕了头了那个民兵扑住了。黄狗刚下了四个狗娃,六个奶子胀得铮亮,一张脸成了狼了,冒着腥臭的嘴张得尺把长,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来。民兵一拳打过去,狗牙齿撕住他胳膊,头一甩,民兵“哎呀”一声。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块上好的精肉在狗嘴里了。生了狗娃的母狗为了护它的娃子睁着两只狼眼,竖着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象根狼牙棒,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它从两个民兵迈着贼步子朝院子走近时就准备好了牙口。它不象平时那样大声吼叫,它安安静静等在墙下,这个时刻它觉着自己高大得象头牛,爪子尖上的力气都够把一个人的五脏刨出来。 民兵们走了。葡萄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看狗舔着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开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当着眼睛糊满眼屎的通讯员给县革委会的史主任挂了个电话。她说昨天夜里要没有黄狗,两个跳墙进来的民兵就把她糟塌了。史春喜在那头连声咳嗽也没有。不过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诡他。 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连全部出动了,在她院墙外全副武装地站成两圈。葡萄说:“史主任马上来了,你们先让他和我说话。说了话你们要杀人要放火都中。” 全村的人都来了,有的要去赶集卖鸡蛋卖菜,这时连担子也挑到葡萄家院墙外面。孩子们手上抓着大红薯,一边看大人们热闹一边吃早饭。蔡琥珀在民兵里面小声布置战略,叫他们先不要动,等乡亲们都赶集、下地了,再往院里冲锋。万一扑空,葡萄太闹人,群众影响闹坏了。 史春喜一来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给我解散!麦都还来不及种,跑这儿躲懒来了?!” 蔡琥珀说:“王葡萄夜里放狗咬伤了一个民兵。” 史春喜说:“是她先放狗,还是你先放人去爬她墙的?” 蔡琥珀心想,谁把状已经先告下了? 史春喜接着说:“我看有的领导这些年只会革命,不会生产了。动不动就制造个假敌情!” 蔡琥珀见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对台戏,看得两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来,民兵们就不会再由她调遣。她说:“村里有人养疯狗,随便就咬伤人,总得处置处置。” 史春喜笑笑说:“一个连的民兵,两个县级干部,来这儿处置一条狗。”他扬起头叫道:“王葡萄!” 葡萄不搭腔。 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听着!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听从处置,你听见没有?!” 还是没人搭腔。 “你要不把狗交出来,民兵连就得进去自己动手了?听见没有?!”史春喜用那广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着。 村里人全嘻嘻哈哈跟着叫:“告诉你那黄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认罪,争取叫县领导饶它一条狗命!……王葡萄听见没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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