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第九个寡妇 | 上页 下页 | |
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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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说:“你要我给你跪下不?” 老朴站下来。老板这时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么让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样。他去给穷农户分富农户的田地、浮财时,末了还是让他看见这样的穷农户。穷农户还是让他满心酸胀。他自己的俘财也叫人分了,满世界还是这种让他惨不忍睹的穷农户。 老朴把钱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别找了,全拿去吧。” 穷农户汉子突然叫:“哎呀,毛主席万岁!”眼圈都红了。他迈开要龙灯的云场步子,把独轮车“吱扭扭”地推进了史屯。他说老朴一定杀不了这鳖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荐自己做鳖屠夫。 可是葡萄、老朴、汉子三人守了一晚,鳖就是不伸头。卖鳖的汉子说:“还没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着它厚厚的甲壳,上面的纹路和山上岩石一样。汉子对鳖说:“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怀好心,把你卖给别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汉子对老朴和葡萄说:“俺爷在世的时候,这鳖和他可亲,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卧他边上,他在院里晒太阳,它也晒。” 老朴说:“它不伸头,咱也拿它没法子。” 汉子说:“要不烧锅水,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说:“那会中?烫着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壳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声,油灯里的油浅下去,烟起来了。 老朴叫汉子先回。汉子为老朴不让他找的四块钱心虚,不过还是走了。 第二天过小年,老朴帮人写春联写到夜里十点才回来。一进窑洞见葡萄旁边坐着个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么?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两个孩子,脚对脚睡着了。妻子穿件呢子短大衣,里面一件棉袄,头上裹着又厚又长的羊毛围巾。一向图漂亮的妻子这时把自己捆成了个毛冬瓜。葡萄只穿件薄棉袄,蓝底白细条子,自织的布,几十年前的样式。她在屋里生了个炭炉,上面坐个花脸盆。水气把她脸缭得湿漉漉的。一个屋里的人,过着两个季节。 葡萄说:“先挤挤,中不中?”她拍着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锯块板子,把床再搭搭。” 第二天晚上,葡萄把两块木板用推车推来了。板上还有一层层的大字报,有几十层厚。老朴的妻子也不会干活,在一边虚张声势,“我来我来!往里往里!……往这边往那边!”老朴知道葡萄做活一举一动都有方圆,别人插手,她反而累死。所以他没好气地对妻子说:“这儿没人看你积极表现。” 妻子拿出过去的斜眼翘嘴,以为还能把他心给化开。他看也没看见。他眼睛跟着葡萄手脚的起落走,一时吃紧,一时放松,只是在他确定她需要多一双手搭把劲时,才准准地上一步,伸出手。 不会干活的老朴这时明白他每回伸手都是地方,合时宜,都博得葡萄的一个会心眼神。在老朴妻子和孩子的眼皮底下,老朴和葡萄的亲近还在发展,动作身体全是你呼我应。妻子什么也不明白。她相信老朴只会爱她这种纤细白嫩的女人。活得透彻的老朴这时已搞清了许多事:娶妻子那种女人是为别人娶的,和妻子的郎才女貌的幸福生活也是过给别人看的。光把日子过给人看的男人又傻又苦,和葡萄这样的女人闷头乐自己的,才是真的幸福生活。可人只要有一点得势得意,马上就要把日子过给别人看。老朴此刻和葡萄把另一张床支起,他不敢担保万一自己走出眼下的落魄境遇,会不会又去为别人过日子。 老朴妻子带了些腊肠和挂面,还带了些糯米和白糖。所以不用宰老鳖也能过年了。开春的时候,孩子们已和老鳖玩起来,小女儿两岁,个头分量只有一岁,她坐在鳖盖子上,由四岁的哥哥赶着巨大的鳖往前爬。只要成年人一来,鳖就躲进甲壳里。到了三、四月间,鳖的甲壳油亮照人,返老还童了。 葡萄把鳖的事讲给二大听。二大牙齿掉得只剩上下八颗门牙,腮帮也就跌进了两边的空穴里,须发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只有他的身板还象十几年前一样灵活有劲,起身、弯腰一点都不迟缓。他一天能扎十多把条帚,打几丈草帽辫,或搓一大堆绳子。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黄豆,他把豆磨成浆,又点成豆腐。他说:“一斤豆腐比三斤馍还耐饥。”葡萄这才明白为什么二大叫她种黄豆。 葡萄把一碗挂面搁在他面前,他说:“来了就不走了。” 葡萄说:“说是不走了。连大人带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窑洞,要搬街上哩。” “把咱的豆腐送给他们。” “送了。” 二大不问老朴妻子来了,葡萄该咋办。葡萄早先告诉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朴同志又回来了。二大也不说:那是他为你回来的,闺女。二大从葡萄嘴里知道老朴写过书,有过钱,有过骄车。他也从她嘴里知道老朴知道他藏在地窖里,不过老朴仁义,知道后马上跑回城里,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谎,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个男人只有心里有一个女人时,才肯为她担戴恁大风险。二大从此把这个从没见过蹬老朴看得比他儿子还重。起初他听葡萄说老朴的媳妇不和他过了。他为葡萄做过白日梦。后来听葡萄说老朴媳妇来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朴只当不认识她。二大为葡萄做的白日梦越来越美,把梦做到了葡萄和老朴白头偕老。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问谁来了。葡萄说是老朴媳妇给的白糖,他们一家四口在猪场窑洞里刚落下脚。二大嘴里的白糖水马上酸了,他为葡萄做的白日梦做得太早,做得太长。 二大的地窖让葡萄收拾得干净光亮。她弄到一点白漆、红漆、黄漆,就把墙油油。史屯穷,找粮不容易,漆是足够,一天到晚有人漆“备战、备荒为人民”,“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对面,和他说外头的事。说叫作“知识青年”的学生娃在河滩上造田,土冻得太板,一个知识青年没刨下土,刨下自己一个脚指头。还说猪场的猪全上交了,要“备战”哩。二大问她这回和谁战,她说和苏联战。过一阵问战得怎样了,她淡淡地说:“战着呢——在街上卖豆腐,街上过兵哩,我蹲在豆腐摊上闹磕睡,醒过来兵还没过完。眼一睁,腿都满了。”又过了一阵子,她和二大说毛主席弄了个接班人,这接班人逃跑,从飞机上摔下来摔死了。二大问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来,说:“谁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还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后头照相片。摔死成了卖国贼。咳,那些事愁不着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盖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没油的地方再油油。”过了几天,她找的红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标语的。有时她也把村里人的事说给二大听。她说县委蔡副书记让人罢了官,回来当农民。葡萄有回见她在地里刨红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个腰低个头,蔡琥珀说她只能弯腰低头了,前一年腰杆让红卫兵打断了。后来蔡琥珀又给拖着游街,弯腰驮背地走了几十个村子,是偷庄稼给逮住了。 两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十七盘水磨。河床里跑着野兔、刺猬,跑着撵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们。葡萄对二大说:“造的田里撒了那些种,够蒸多少馍。”她出工就是打石头、挑石头,垒石头。二大问她打那些石头弄啥。她说打石头不叫打石头,叫“学大寨”。学大寨就把把石头在这边打打,挑那边去,再垒成一层一层的,看着真不赖。二大仍不明白这个“学大寨”是个什么活路。这里不算一马平川,也是坡地里的小平原,地种不完,还去折腾那尽是石头的河滩干嘛。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笼上蒸。猪场关门后,她把猪场的锅,蒸笼,小车都拿回自己家。她问二大:“蜀黍秫芯儿得蒸多久?”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儿倒进一个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头,葡萄抓住另一头,蒸酥的蜀黍芯儿就给拧出水来。连蒸了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粘粉。掺上已是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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