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第九个寡妇 | 上页 下页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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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二大冲葡萄喊:“葡萄楞啥呢?还不去叫他妈来!” 五合的上半身哭天抢地:“可不敢叫俺妈!” “不叫你妈以后你还惦记着来找二大我的现大洋,是不是?你跟我扯驴蛋我就信了?你偷的就是现大洋,苦找不着,是不是?”说到这儿二大又喊:“葡萄,我刚才咋说呢?” 葡萄趿拉着鞋,装着找鞋拔子,嘴里说:“这就去!” “葡萄大妹子,可不敢叫我妈呀!叫她来我还不如让二大给铡了呢!” 二大说:“葡萄,那咱铡吧?” 葡萄憋住笑,歪头站在一边看。五合哇的一声大叫起来:“那是肉哇!” 二大说:“铡的就是肉!” 孙怀清知道刀锋已压得够紧,他对葡萄摆一下头。葡萄打开门出去,把五合两个脚抱住,倒着往外拖。铡刀提起,五合半扇猪似的就给拖出去了。 第二天孙怀清买了几条枪,雇了两个保安守住家里的窑院,伙计们仍然守店。枪声渐渐响得近了,后来响到了史屯街上。葡萄在店堂里睡,总是在夜里惊醒,发现外面街上正过大队人马。有时队伍往东,有时往西,她扒在门缝上往外看,见沾着泥土尘沙的无数人腿“跨跨跨”地走过去,“跨跨跨”地走过来。有时一个队阵过上老半天,她觉得他们把史屯的街面都走薄了。她看见一个最长的队阵全是穿草鞋的脚,打的绑腿也又脏又旧。但那些腿都有劲得很,还要一边“跨跨跨”地走,一边吼唱着什么。 这些穿草鞋的腿脚走过,史屯街上的电线杆、墙上都会给贴上斜斜的红纸绿纸。葡萄识几个字,还是铜脑出门上学前教她的。她认得红纸绿纸上的“人民”、“土”、“中国”。 这天她又扒在门缝上看,见门外满是她熟悉的腿。那些腿给一个个灯笼照着,也吼唱着什么,跟着穿草鞋打绑腿的腿从街的一头朝另一头走,灯笼的一团团光晃来晃去,光里一大蓬一大蓬黄烟似的尘土,跟着那些腿脚飞扬过去。 不久听见这些有劲的腿回来了,不再是吼唱,是吼叫要打倒谁谁谁。葡萄看得入神,只是半心半意地想,又要打了。 孙家的百货店已经好久不开门了。孙怀清有时会和伙计们赌赌小钱,唱唱梆子,多数时间他就守在银脑带给他的收音机旁边听里头人说话。 孙怀清是什么都想好了。他先让伙计们各自回家,一人给了五块钱做为盘缠。账房说他账还有几天才交清,暂时不走。谢哲学是这一带的外姓,一直只跟孙怀清亲近。孙怀清看着他,笑笑,知道谢哲学知道他笑什么。他笑是说,你看,我不怕。人们把他拖到大门外,孙怀清都还笑了笑。一共种五十来亩地,开一家店铺,看能给个什么高帽子戴戴?他就是笑的这。 他跟葡萄嘱咐过,谁来拿东西搬家俱,让搬让拿,甭出头露面,甭说二蛋话招人生气。嘱咐完了,他就被拖了出去,头上给按上一顶尖尖的纸糊帽子,手里叫拿上一面锣。他走得好好的,后面还总有手伸上来推他,一推一个踉跄。他不叫葡萄出头露面,其实是怕她看见他给人弄成个丑角儿。第二天丑角儿就更丑,他脖上给套了条老粗的绳,让人一扯一扯地往史屯街上走。 葡萄坐在磨棚里。来人搬东西也不会来这儿搬磨盘。这儿清静。从关着的门缝里,她能看见一院子的腿。那些腿挤过去挤过来,挤成正月十五灯会了。她只抱着自己几身衣裳和孙二大两身衣裳,再咋也不能叫他们穿自身的皮肉吧?再看一会,见人腿里有了两头骡子一头牛的腿了。老驴没人要,在棚里扯开嗓子“啊呵啊呵”地叫。 椅子腿、桌子腿,跟着人腿也走了。连那桌腿看着都喜洋洋的,颠颠儿地从大院里走过去。要不是二大嘱咐她,葡萄这会儿是想和大家一块热闹的。和大伙耳一块弄个棒子唱唱,弄个社火办办,有多美。管他是热闹什么,史屯的人和周围五十个村子一样,就好热闹。一有热闹,哪怕是死人发丧的热闹,大家都美着哩。葡萄也好热闹,一热闹起来就忘了是热闹什么。她抱着两个包袱,盘腿坐在门边,从门缝跟着热闹。 太阳偏西的时候,院里满满的腿走光了,只剩下打着绑腿的腿了。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还缀了红绒球,一走一当啷。这时葡萄听见有人说话了。是个女人。 “这院子真大,住一个连也没问题!” “排戏也行。要是扭秧歌,你从这头扭到那头,得好几十步呢!” 葡萄心想,第二个说话的肯定是个小闺女,嗓音小花旦似的。她站了起来。磨棚的窗上全是蜘蛛网和变黑了的各种面粉。她只能隐约看见一群穿军服的闺女们。有一个一动就甩起两条大辫子。 葡萄觉着她们个个都是妖精似的白,小花旦似的娇嫩。她从兜里摸出钥匙,把磨棚的门推开一个豁子,正好能伸出她一只手。她是自己伸手出去把自己锁进来的。她推门的声音使院子一下静了。她从门缝里开锁到底不顺手,把钥匙掉到了地上。她只好蹲下去,伸长胳膊去够。几双穿草鞋的脚挪过来,鞋上的红绒球当啷当啷蹦得美着呢。一只草鞋踏在了那把铜钥匙上,把葡萄的两个手指头一块踩住。 “什么人?!”外头的女人问道。 “葡萄。”葡萄回答。 “谁把你锁进去的?” “俺自个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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