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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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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语,看着又激动又振奋又阴沉的四星。她过去怎么会对他的秃顶无偏见呢?一个男人的秃顶竟是这样不可忽略的残缺! “不用怕,我完全安排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险。找知道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许多事,逼到头上,做也就做了!” 她想:谁逼我啦?我好好一个人做什么要逃?他当然得逃。过两天,也许明天就有警察来这院,铐他走。我没罪没错逃什么?一逃不就逃出罪和错来了?生活对于他,只剩一个死,一个逃,他当然两者择其轻。我呢?我的生活离死和逃太远,没人逼我,我干嘛白己把自己往这两条绝路上逼啊?…… 四星开始用低哑紧张的声向她关照每个步骤。他安排得很周密,每一步都有几种应紧措施,比如香港出不了关,他已买好飞云南的机票,云南天高皇帝远,先混两天,发现没危险就过中缅边界。“绝对万无一失的。”他说。 “什么时候呢?”她问。 “明天晚上。” “这么快!……”霜降眼瞪得自己都感到眼眶胀。“就再不能回来啦?……” 他表示理解地与她一起沉默,与她一起思前想后了会儿,说:“小乡下妞儿,我会对你好的。我会疼你宠你惯你。我们会有自己的个孩子,我们种花种果树。我的钱够我们朴素体面正派地生活到死。我再不会有亲人了,除了你。” “要是走不了呢?……” “这样:我们过海关时各走各的,万一有人盯上我,你就走你的,装不认识我。香港我有很多熟人,你按地址去找他们。”他摸摸她的脸:“我知道你很灵。”他笑得几乎是巴结或讨好的了。 “两个小家伙呢?不成两个小孤儿了?……” “我妈会照顾他们。我留下足够的钱,将来我还会寄钱回来。你操的心真多,他们喜欢玩具糖果远超过我。” 灯熄了很久,霜降仍感觉四星那沸腾作响的脑子。他的脑子先于他已登上逃的征途。可我干嘛逃呢?我一个来自农村的清白女孩这一逃就逃出了清白无辜的背景。逃,只能离无辜远,离罪恶近。刚才他的身体俯向她时,她使劲闭着眼,使他人为地远去,似乎他就是罪恶本身。为什么她认识他这么久竟头一次在他身上意识到罪恶这俩字? 原来自己心里仍藏着对是非的基本衡量。他在她身上动作时,她想,那个基本衡量使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爱这秃顶男人了;而没有爱,那一点点“真”在这场关系的支撑中显得不胜其累。 天半亮她发现四星那一边床是空的。目光扫一圈,他在风那头接着玩他的牌戏,背向她,动作抽风一样不由自主。他显然又是一夜不眠、他的策划逃生半点从容也没有。 霜降那天照常去上班,衣袋里的那张飞广州的机票丝毫未影响她踩缝纫机的流畅,缝纫机一会儿念叨着:要走、要走、要走;一会儿又嘀咕,不走不走不走。“要走要走要走”时,她脑子里是个实心实意的四星,那个四星不管他前半生怎样缺德作恶,后半生会以她来补过。并且正因为他充满罪恶、对一切都怨恨厌倦,包括对他白己,他对她的那点“真”才真得动人,才凄楚地美,才赢弱得惹人怜惜。是那怜惜催她“要走要走要走”。而“不走不走不走”却使她站回社会公德的立场,云看那秃顶男人,他的罪恶使他永远保存那点陌生,使她永远保存那点敌意,使两人之间永远保存那点对立。在他俩“种花种苹果”的未来,那幸福和开心成为不可深究不可细品的东西,否则就会永远品出其中的无耻和丑恶。 霜降毫不分心地踩着缝纫机。她脚边有个极小的,准看了都不会以为她要出远门的旅行包,那里面仅装有两三件内衣和洗漱用具。她打算听从缝纫机读出她心里所有的争执以及最后的决断:走,或不走。 车间日常的每一天都漫长得令人沮咒,这一天却那样短,“要走”和“不走”刚打出一个回合,大半天已过去。 下午有人喊她到厂门口接电话,一定是四星,昨夜那么多筹划、叮嘱、恐吓、抚慰还嫌不够,到临头还要再叨咕几个“万一”,没有那么多“万一”她已够紧张了。她抓起话筒。 “嗨,霜降!可找着你啦!” 她喉咙一下发噎。 “我出院啦!家里的小阿姨告诉了这个电话号码。你四点下班,我在你厂门口等你。四点,就这样决定啦!” 大江挂断电话。她再一次被人“决定”了。 她没想到这个瘦削的、穿一身蓝、脸上也带秋风的拄拐的男人是大江。只有那双眼还有他曾经的虎气。但几句话的往来,大江在她眼里又是俊气的了,是种磨难的俊气。他不愿承认的他的生活和情感的磋跌,他的容貌全承认了,它呈现漂亮的幽暗和动人的成熟。 她问起他的腿伤,他答仍在恢复中,因为伤在膝部,所以目前它不能随意曲直。他随而问起她的学习、工作,她心不在焉地答复他这个也还好那个也还好。见他站着吃力,她建议他们坐到汽车站候车的板凳上去。她希望他别提他的家,淮海的事,也别提兆兆。就让他们最后肩并肩坐一会,对她与他之间那段情谊无声地说声“别了”。 他却偏偏不肯无声,坐下不久他便问她(几乎是质问):她为何失约,再没去医院看他?她抱歉地笑笑。她没提兆兆。 他偏提。兆兆十月回来啦。十月己成过去,那该是你们相约“白头偕老”的十月。 “现在她又回日本了。我们的事结束了。我们都松口气儿似的。”说着他胸脯大大起伏。 霜降看着他,什么话都像不得体。 “我的论文已经通过,反应极好!等我的腿完全康复,我还要到边远地区去,从最基本的做起,去带几年兵。兆光怎么可能和我到沙漠、丛林去呢?我最终会成为一个有学问也有实践的军事家,成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父亲的将军,从我开始否定草鞋贵族的血统。我得向人证明:我的成功不是从父亲的权势中来,而从沙漠丛林,从学识中来,从思想中来。兆兆绝不肯去做一个中层军官的妻子,陪他穿过沙摸丛林。你会的,霜降。” “啊……”她似乎听不懂他自负、认真、孩子气的规划。 “这样对你说太突然了。也许有些心血来潮。让我再好好想想,这不是闹着玩的,光凭喜爱远不够决定这么大的事,我对妻子的要求很严。你好好读书……”他拿起她的手,像在想一句鼓舞激励的话,却只是加重语气,将她手狠狠一握,又连说两句“好好读书”。仿佛只要她好好读书就能消除他对她长久存有的那点轻视和嫌弃。仿佛仅差一个“好好读书”,她就够得上他心目中那很严的妻子标准。仿佛“好好读书”能抹煞她在远乡陋屋的出生和成长的背景。女学生是许多美好东西的起点和象征。 在她与四星约好见面的时间,她在夜大学的课堂里“好好读书”。她甚至没去想象四星在这个时间怎样在机场候机厅步履错乱地找她,怎样进一步退两步地往登机雨道里走;怎样几回往椅子上落座又几回站起;怎样在飞机升空时就着震耳的轰鸣骂了一声或干嚎一声,接下去他那从不为任何人哀伤的心涨起来,奇迹般地涨出泪。他意识到没了她这征途才真正意味着逃亡,才真正提醒他的一去不返。霜降不去做任何想象的同时已把这一切都想象了,正因为她竭力回避想象,想象才越发强烈,强烈得她心痛。 仅为一个“好好读书”,她就作出这样彻底的背叛。 是的,我要好好读书,像大江心目中所有的好女孩那样好好读!” 程家院的小保姆总是最及时将各类事传出来。第二天霜降就知道四星的“越狱”经过。他傍晚时溜出后门,竟迎面撞上程司令。 程司令问谁给他的狗胆他敢往院外跑。 他说他只是想到院后小山下遛遛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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