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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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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忙摆手。“你热成这样,就在这里洗个澡吧。”他和蔼地说。他没有问你:洗不洗?好吗?怎么样?所以他不等待你说“好”或者“不”。他转身出去时说:“我这个澡盆哟,就是在洋人那里,也算先进哟。” 他替她关上门,“咔嗒”一声,证实了它的严实。她仍是跳起来,瞪着这扇无瑕无疵的门找它的门栓。忽然想到门栓只属于那些乡下的门:木的、铁的,义粗又重,防贼防盗防野猫子,这里哪来门栓?防谁呢?她却感到有更不胜防的东西要防:要把所有的意外都防在门外。她找到的只是一枚钮扣似的东西,一按,它也“咔嗒”,却较之前一个“咔嗒”弱,欠果断,理亏似的,半推半就似的。 她一步步退回来,眼盯着门脱衣服。门好好的,门外的一切都如常。那枚小钮扣果然有门栓的功能。她仍是用双手护着身子,跨进浴盆。这时门一声不吭地开了。那个小钮扣不是门栓?或许她不懂怎样使用它? 将军站在开着的门外,很慈爱地看着她。 她“啊”了一声,像那种狂呕的人发出的又闷又深的声响。她用尽力将自己折叠得紧些,让上半身和下半身相互掩遮和保护。 “这是新的毛巾哦”将军走近她,不与她大瞪的眼睛交锋。 他将毛巾搁在浴盆沿上,脸上带着笑离去了。笑是笑她小孩子式的小题大作;我这么个年纪,稀罕看你吗?他又替她关好门。 她看看盆里的水涨高,却仍将自己抱作一团,像只防御中紧闭的蚌壳。她对白己说:没事没事,他只是送条毛巾。她抓起毛巾,开始擦干身体。门却再次无声息地开了。这次她已站在浴盆外,失去了水的掩护,无助无望得像条晾在岸上的鱼。 “这是好的香皂哦。”将军根本不去理会她眼里有多少不解、惊恐、愤怒和委曲。他一步步逼近她,没有半点理亏。 她再次蹲下,非常狼狈、尴尬、可怜巴巴地对他说: “请您出去,我已经洗完了。” 他说怎么没听见水响就洗完了;哪会洗这么快;该好好洗一回嘛。 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对他讲些刻毒话,甚至窜起给他一记一耳光。但她宁可不报复他;她不愿再暴露一次自己的身体。 将军对她的不友善无任何计较,像对待一个瞎闹脾气的小毛孩,他又笑出一个上帝般宽宏平和的笑:你看重的、当真的东西对我算得上什么呢?我这双阅厉沧桑的眼里,还有什么新奇和秘密呢?…… “去,再好好洗洗。”将军认真,严肃地指着浴盆,他曾经无数次这样指着什么:去,把那个碉堡给我拿掉;去,把那几个俘虏给我毙掉;去,把那支先头部队给我干掉。他同样认真严肃地说,像霜降这样的小女子,到城里必须克服古板、羞怯的毛病。不然怎么能全心全意为他这样的首长服务呢?他这次出去没有再替她关门。 她手脚错乱地把衣服往身上套,连走过去掩门的时问和胆子都没了。但当她的眼睛偶然一抬,从那面椭圆镜子里看到了将军的脸。 它真正是张很老很老的脸。 既是一张很老的脸,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线条都在强凋他年轻时的钟情与无情、勇敢及残暴。老脸上,那种无望徒劳的,对于青春及美丽的贪恋;这贪恋之所以强烈到如此程度。是因为它意识到一切青春和美丽正与它进行着永诀——岁月、年龄,不可挽回的衰老与渐渐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开了他与她。 一瞬间,霜降静止在那里,似乎一丝儿不可思议的怜悯与谅解出现在她心深处。就让他衰老的眼睛享受她一瞬。 他并没有碰她。他仅仅看了她,那不叫碰。不然将军怎么会当着一群小女佣的面拍拍她的头——她正与她们聚在一块帮厨房捡韭菜,大声说,“小女子骨头懒了,两天没给我擦浴盆!”又顺手拍拍其他小女佣的头:“个个都懒、都懒;都不肯读书写字!”大家又怕又兴奋,还有感激似的;将军怎么一下子对我们这样亲切可亲!最后他对霜降。“今天你再偷懒,我就有生气喽!”他声音带着笑,带着慈爱,甚至毫不掩饰的偏爱,没有任何不健康不正常的暗示:没有任何值得他避讳或愧疚的。他的态度仿佛在告诉所有人:我是特别喜欢她;她好看、可爱、个别,讨了我的喜爱。怎么啦?我不可以喜爱一个女孩子嘛?你们不喜欢或假装不喜欢证明你们心里有鬼。 将军的明朗比出霜降的晦涩似的。她怀疑自己把事情想岔了。她还怀疑镜子里的老脸是她惊恐出来的错觉。 所以当四星再一次警觉,问她“老爷子有没有碰过你?”的时候,她否认得坚决多了:她在抵赖,就像她抵赖程大江一度在她身上引起的无望的快乐。 扬长而去的大江没有再出现过。只有一回霜降恰巧接了他的电话。他像是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客套而居高临下地说:“劳驾叫程东旗来接电话——我是程大江。”他连“你是谁呀?好像是霜降吧?我听出你是谁啦!”之类稍微亲昵的话都没讲。当霜降告诉他,她刚见东旗开了车出门,他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挂断了。那一天,她都在一种似愉快却更像感伤的情绪中,两次换衣服梳头发,一举一止都有了目的。她没在电话上问:“你在哪儿?”因此她尽可以想象他就在身边,或者,会突然出现在身边。她还可以去感觉—无论他远或近,他的一双眼睛时时朝她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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