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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上了公共汽车。霜降心怵起来:孩儿妈想拿我做什么?甚至有一种感觉:孩儿妈仅是一缕未散的魂,属于个多年就死去的人,她徘徊人间仅是来清理她生前的满腹心事。是还愿或是报复。拿我报复吗?报复谁?我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小女佣,我可没有在这个家庭中攀附而上的痴心;更没痴心对大江。他邀了我,我应了,只不过想看看大地方和大地方的人。

  霜降开始悔:我竟上车往北京饭店去了!就是知道大江在逗我,我也依顺?我痴着什么?我果真对他不知天高地厚地痴着?车停在一个站上,霜降对四个孩子说:我们不去北京饭店了;北京饭店不好。

  四个孩子没一个拽得动。对他们来说,公共汽车好,北京饭店更好,程家院外的一景一物统统好。

  程大江并没有等在门口,刚刚八点二十分。他逗逗你的,你还真识逗。恐怕他根本就没来,早忘了那个烦了她两礼拜的邀请。霜降领四个孩子进了门厅,眼四下寻,终于发现一个穿短袖军眼的背影正和一伙人聊得热闹。她从未见过大江穿军服的样子,但她一眼认准那就是大江。大江穿上军服就该是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宽宽的、棱角分明的肩膀——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副肩膀和他的个头搭配有些比例不当——使军服格外体现出军服的优势。她还想,大江着军服还是大江;军服一点都不让人感觉他被这种强调共性排斥个性的服饰统一到一个集体中去,相反,他那么显眼地凸突在那里。

  霜降安排四个孩子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孩子门被这个充满红男绿女的大场面震住了,一时顾不上给她找麻烦。

  她买了四个纸杯冰淇淋,塞给他们,他们连声音也没了。

  舞曲开始了好几回,没几对人正经上场跳。到场的所有女性都从头到脚披挂上了,霜降是其中惟一穿牛仔裤的。

  她掏出一支一块钱买来的口红,程家所有小保姆都用这个档次的口红,对着四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女孩涂抹起来。女孩监督她不至于涂得太豁边。“霜降好不好看?”她退后一步,问孩子们。孩了们齐声说“霜降丑死了!”

  她笑起来,明自那就证明她顶顶漂亮。孩子们常在喜欢她喜欢得不可开交时,对她说:“霜降坏死了!”她朝大江那边望了望,走几步,又转脸对孩子们:“你们不准乱跑!”他们一致喊:“就乱跑!”她放心了,同样明白那是他们协同合作的表示。

  她这时心不那么重了。一大厅的男女,谁和谁是认真来做什么?不过你逗我我逗你,大家热闹高兴。受个男人邀请,你就在那里惊心动魄,不是乡里乡气是什么。她对着手舞足蹈的大江背影拿了主意:你逗我,我也逗你。

  原打算穿过半个场子去招呼他,他却回了头。他们一伙人中谁先瞄见她,把她指给伙伴们:有个美妞儿不知冲谁来了!大江从他们中抽身,快了脚步迎向她。她有个感觉,他不想她走近他们那一伙。不知是过分郑重还是对她迟到不满,他连翘一只嘴角笑都显得吃力。霜降突然发现,他神态里没有多少逗逗她的意味;他的冷峻与热切都是她意料之外的;她对下一步会发生的没了准备。她停下,他几乎在同时也停下了,似乎都等着对方来完成最后几步迎候。

  “嗬!”大江道,脸依然沉着:“这是谁呀?……”

  她想,他要开始逗了。那么逗吧。她于是还嘴:“你管我是谁呀。”

  大江松垮下身体。松垮了的他很像四星。“老远看见个姑娘,头发那么黑,腿那么直,脸蛋子也没长错,我心想那么漂亮个姑娘我怎么不认识?我不认识还行?咱们得凑凑近去。一凑近,原来不就是你嘛!”现在已完全听不出他是胡扯还是实话。“来吧,咱们握个手!”握手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任何零碎的亲昵。它甚至太正经八百,把她“逗一逗”的心绪完全弄没了。他的手里没有四星的无情中的多情,也没有淮海的多情中的薄情,只有一种诚实的向往。友爱、相知、相识,都是这向往所包括的。它甚至还向往一种控制,对于男女间太自然太盲目的彼此间好感的控制。他也许正以这个控制保障了自己对于女性的自由。

  “你能来,我真高兴!”他说。

  霜降想,这纯粹是句口水话。他若不喜欢她,能选两句聪明多的话来表白。她看着他走过去买饮料,连往外掏钱包的姿势都神气活现。他们找了个坐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于分饶舌的大江。他忽然笑笑:“你看着我干吗?”

  “你看着我干吗?”她马上还口,笑。

  大江笑笑把脸调开,去看舞池,说:“你没见我穿过军装,所以这么盯着看,是吧?”等他脸转回来,霜降发现他眼睛不同了;似乎四星、淮海、程老将军都通过他一双眼在看她。她吃不住被这么看。刚进这所天院才半个月,就被这样看,会伤吧?

  又一个舞曲起来,大江拉她。她说她不会,他说大家都混、混混人也熟了,皮也厚了。她与他搭好姿势,未启步,她“咦”了一声,从他军服领章下面扯出一小根线头。他说随它去,那是他自己缀的领章,活路粗,单身男人嘛!她忽然有一点快活,心想他竟连个替他干这个的女人也没有。想着她埋下脸,将那根线头咬断了。

  “呀!”抬头时她惊叫。惊她那村姑式的、不含蓄的、武断的殷勤,也惊她闯下的祸。

  大江低下头,看见胸口上印了个唇印。浅草绿的军服上两片淡红实在触目。“这下漂亮了!”大江说,拿手拂拂它:“我总不能一直捂着它吧?”见她真窘,他说:“等跳起来,转得像个陀螺,谁都看不见了。还有,你得贴紧我,把它挡住……”他这时的笑痞起来。

  他俩跳得东拉西扯,简直像打架。大江的节奏感坏得吓人,没一拍踏到板眼上,他一点也不难受。霜降反而纠正了他好几次节奏。

  “咳,怎么样?跳得蛮好吧?”他问。

  “天晓得我俩在跳什么。”她说,一边去看坐在远处的四个孩子。不少一个。

  “管它什么。除了我的本行,我这个人对什么都没认真过。我唱歌跑调,跳舞手脚不协调,画画只认得红和绿,做诗从来不押韵,不过我不怕。我照样唱歌、跳舞、画画、做诗。我们家的孩子没一个有特别才能的,尤其在艺术上,简直一点窍都不开。什么问题?血统问题。我爹前面小半生还是个泥巴腿,穿着草鞋走到现在的地位。人家叫我们衙内,我们凭什么是衙内?凭我们的爹有小楼有轿车?但根基呢?他祖祖辈辈的贫穷、节俭、缺教养,当然还有纯朴统统结实地长在他身上、他血液里;这种祖祖辈辈通过血液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他的地位能改变的。

  他再想附庸风雅也没用,太晚了。我们虽然都不笨,但毕竟离我爹那个贫穷、缺教养的上半生太近,所以我们只能是这个素质,这副德性,在高干崽子里,我们家的几个算不上顶次的;我爹尽管不懂教育,但他动不动会拔出枪来限制我们干太缺德的事。”大江变得很雄辩,舞步越踏越错误。渐渐,霜降感到他的体温烘人。他没有把她拉近一厘米。动作猛起来,他毛糙的面颊在她额角蹭一下,他会笑出个道歉:我可不是故意的。

  舞到一个角落,霜降看见一派浅草绿的制服。有人哄:“嘿,程大江!你在这儿操步啊?”

  “我呀,练柔道!”他快快活活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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