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草鞋权贵 | 上页 下页 | |
七 | |
|
|
淮海是这家的老五,在这个或那个电视剧摄制组里当制片。院里一出现花枝招展的女郎,人们就嘀咕:“又是来找淮海的。” “你上这儿干嘛来了?”老将军问。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转向霜降;“瞅你就眼熟,准在什么挺恶心的电视剧里见过你。” 程司令拍拍藤椅扶手:“问你上我这儿干什么来了?” “上厕所。” “什么?混账东西,这么大院子就我这一个厕所你看得中?” “您真没说错——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只有您这个厕所带空调。像我这号人,平常不读书,只靠上厕所那会儿长知识,没空调的厕所可太残酷了”转向霜降:“别生气,我说了电视剧的坏话。凭良心。你觉得那些玩艺是不是挺恶心,一个女人前头跑,一个男人后头追,一条围巾飘啊飘,再来个慢镜头一一怎么有这么多、这么屎的导演?……” 霜降想,七八个小保姆聚在一块看电视时,最看不够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从来没演过……”她解释。 “千万别演!……”他做了个作揖状。 “你给我出去。”程司令压低声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给我马上出去!” 他虽然仍将脸朝着霜降喋喋不休,但两腿已飞快向门口撤退。到了门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说,” “现在就说!”老头一抬下巴。 院里人都摸准了老头的脾气:若有件事立刻想让他知道,就卖关子:现在不能说,迟些再说;若有事想瞒他一阵,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马上告诉您。 “现在不能说。是关于钱……”他看一眼霜降。霜降抽身要走,他狠狠使了个眼色,轻轻做了做手势,叫她留下。后来听说,这家儿女总在父亲有女客人来访时跟他借钱或讨钱。 “爸,六嫂叫我还钱,我现在哪儿来的钱还?……” “没钱还你当时倒敢借?杂种!” “这怨你了,爸。你非逼我进这倒嵋的军院。三年下来,人穷得直叮当。我一说做生意,您就要枪毙我,我当然没钱还账!” “闭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钱?” “三千五百八十。要还的话,我有零没整。” “三千五?!”老将军挥挥手:“你给我滚,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擦屁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嗨,爸,你说六嫂那个著名大破鞋凭什么管我要账?” “你滚不滚?” “她口口声声说六哥要钱用。六哥蹲小号里用什么钱? 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离婚前把自己揣成个钱柜子!”他再次给霜降暗暗打手势。“爸,您让不让我跟六哥谈谈,让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丑恶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来。 “爸,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吧?说六哥,四星。刚回来那天我去看他,他整个变了样……” “谁准许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监狱我也有权见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权出来放放风什么的!连家人都不准见,也太不人道了。这样住不到十年,他准死!您还不如现在就枪毙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变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张有十只抽屉的巨型写字台。霜降见程大江的神色渐渐紧张起来,两眼机警地跟踪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中等个头,方方肩膀,全身上下布满见棱角的肌肉。他甚至连鞋都没穿,一双脚的肤色与全身差异颇大。当他发现霜降那样用心打量他,他翘起一只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对于他的好感都在他预料中。似乎他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发的爱慕感到乏味;抑或由于太习惯这种优势而变得疲惫。惟有这一种笑,能使人看到这家兄弟的同一血缘,虽同一种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顽世不恭;东旗的笑显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间烟火,还像是她怀着满腔高人一等的怜悯与宽容、而大江,当他同样翘起一边嘴角笑时,你只会感到他被宠累了;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情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对了,霜降一下找准了那感觉,大江的笑,就是一种绝望。刚进程家,霜降就常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佣的童话。一个高等军事学院的有少校军衔的博士生:一个名将之后,最要紧的是他还是单身,似乎也没有正经八百,稍长久的女朋友。 霜降脸顿时作烧,被心里点痴心妄想吓的。 父亲不发一言,猛地拉开一只抽屉,寻找什么。大江愈发紧张,身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姿势给人的感觉是,只要一触他,他就会弹射出去。后宋霜降知道,大江是惟一敢激怒父亲,也是惟一能从父亲盛怒下逃脱的人。他还有个本事是,无论父亲与他反目多少次,他依然能在父亲心目中维持最得宠的地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他对霜降道,同时仍全力警诫父亲。 “霜降。” “双将?好家伙,我们家一个将就够我们受了!”他似恭维似挑衅,朝父亲一呲呲嘴。 “霜降是个节气。”她答。脸上的红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缩了下颏,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父亲沉默得像铁,手捺在什么东西上。 “你还不滚?”老头声音竟十分地柔。 |
|
|
|
虚阁网(Xuges.com)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