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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他只对小点儿讲了。小点儿在马群里守护临盆的母马。他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会对她讲起这事,详细而真实地从头讲到尾。

  沈红霞给马群喂了盐,走过来。“刚才是指导员来了吗?”

  “啊。他说马上了足有一巴掌膘。”

  叔叔远看小点儿披黑雨衣的身子仿佛一具似是而非的人体。她为什么扯谎呢?叔叔离去时坚硬的心房涌进一股又温又滑的血。

  小点儿脱下黑雨衣,拎只桶向她走过来。越来越近。一个小巧美丽的少女拎着一只桶。她认为自己在多年前见过她。

  有张阴森的俏脸的少女拎着一只桶。

  这地方风奇怪地大。“要盖屋,帐篷是扎不住的。”叔叔说。盖这种屋工程特简单,早上动工晚上就住进去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整夜,泥土掺马粪抹的屋顶就往下滴黄豆酱般的稠汁。筑墙用的是草地表层的泥皮,一挖一整块,修齐边角,就是现成的坯。泥坯里含着陈年的与鲜活的草根草茎,倒是有筋有骨,很经事。雨后,泥坯缝里钻出许多蚯蚓,也钻出许多不死的草和花,马粪抹的屋顶发出一层茸茸的灰色菌子。整个房子活了。

  叔叔用筏子运了些石灰来。又在屋顶加了层红柳枝。姑娘们尽量把凹凸不平不方不正的墙涂白。她们要在墙上挂领袖像、语录、锦旗、李铁梅阿庆嫂红色娘子军。有了这些饰物,她们才觉得与蚯蚓隔绝了。

  老杜在把墙涂白之前,自己先成了石膏像。她机械地挥动着蘸了石灰浆的扫把。“昨晚猜我做了个啥子梦?”没人理她。“我梦见指导员了。”大家都停了活计,一齐看着她。她浑身雪白,本身就是个又怪又疹的梦。“我梦见指导员叔叔啦。”“哟,真不简单,你梦见毛主席没有?”“指导员拿把大锁头,那锁不用钥匙开。‘咔嗒’一扯就扯开了。”“没有啦?”“没有了。”“什么屁梦。”“啊。指导员就那么坐着,老玩那把大锁,‘咔嗒’扯开,‘咔嗒’关上,来回玩。能扯开这把大锁的人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人。”老杜在一片嘘声中认真地说。

  正在屋顶铺柳枝的叔叔不动了。老杜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蹑手蹑脚走到老杜身后,机警地四处望望,然后一把纂住她胳膊:“哎,你那个梦是真的?”

  她说:“啊。”

  他声音压得更低:“老实点!你肯定瞎编的。”老杜严肃地摇头。等叔叔放开她,她仔细去看手臂,上面留下花瓣一样五个青紫的指印。她慌忙看看左右,把那些指印捂住。

  叔叔看着这个丑姑娘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她的梦。她竟梦见他亲身经历的事。他的确有那么一把大锁头,很古很古的。是个犯人留下来,送他的。犯人说,这锁是古物,打锁时就没打钥匙。能把它拉开的人是顶了不得的大力士。他当时问:你拉得开吗?犯人谦卑地直摇头。枪决那犯人的是叔叔。犯人说,这锁给你吧?叔叔说:不用。犯人背着他跪下,等待着。叔叔瞄准的时候觉得他两臂在用力。叔叔开枪之后,用脚翻过尸体,只见锈住的古老的大锁已被拉开。他从血泊里拾起它,“咔嗒”一声又将它合住。以后的岁月,叔叔每天都在拉这把锁,他的力量和腱子肉就这样发达起来。可锁再未被拉开过。

  兽医站扩建后明亮多了。到处洁白,小点儿轻手轻脚生怕造次了这森严的净地。一个白色人影挡住她的去路,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来领疫苗。再给我些五号注射器。”她飞快地说。

  他转身走了,知道她会紧随着走进这间密室,它封存着他们当年造孽的密闻。她一进这间房就完蛋,就把两年来养出来的假模假式假正经的硬壳蜕下。他轻轻替她解下黑雨衣,像揭下一具标本的盖布。

  兽医将她、他的前侄女一把抱起,如抱孩子那样省力顺手。“你躲了我近两年了,没有你我活得像头阉牲口一样素净。我想忘掉你根本不行,想重新做人根本就不可能。”他说。她听着,正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才如此枯燥。“你呢,你跑到牧马班的好姑娘里混着,你以为什么都是能从头来的吗?”

  她被他抱着在这间充满消毒液气味的屋里来回走,外面是什么?是草地,是一帮姑娘肃穆地向草地深处迁徙的背影;而这里面却发生着声名狼藉的事。她从他怀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她刚到草地来那时,就像现在这样奔逃过,在这斗室里无声无息地奔逃。那时她就讲过我们不能、我们要记着自己辈分之类的话。

  他无声无息地追逐她,对她说:“扩建的兽医站需要人员,所有人都在设法往里面塞自己的舅子老表,我也趁机把你塞进来。”瞅她一个虚当,他逮住她,当年就没这么费劲。那时她半推半就地说:我是为幺姑来的。他说:你扯谎,你是追我追到这里来的。你在省城就能跟我断干净,为啥还追到这里来?她说:你不能这样,我们辈分清楚了!他说:在城里我知道你我的辈分关系就决定永不再见你了,你要我的地址,我没给你留,你没皮没脸地撵我后脚就来了,还说为看你姑!她说:我没法子,我实在没处安身。

  “你想调我到兽医站来就调了?我不肯,你也莫法。我就在牧马班蹲到老蹲到死也不来当你什么狗屁助手!”她现在态度硬得令他惊讶。当初她只是用两只可怜的小手抱住自己,可身体从四面八方泄漏:不啊,不能再开头了!……

  “我调你来你就得来。你没有正式的知青身份。在牧马班蹲着,是她们不了解你是个什么东西。到这里来,穿白大褂,领工资,你不早就这样痴心妄想过?”那时她求他帮她谋个合法位置。现在她否认她有过那份痴妄。那时他已得了手,说:别躲了,不是已开过头了吗?头一次,你既知道我们的辈分为什么还自己送上门?你为啥在完了事才告诉我你是谁我是谁?从那一次,我一下子就不是人了!

  她现在不顾一切地抵御他,说你再不放我我就喊啦。他说:“你喊吧,现在我们没辈分了。”那时她问:姑父,要不是我姑,你会娶我吗?他那时坚定地说当然,说他发誓。

  现在他说:“结婚?我不配。你呢?你配结婚?”那时她就糖一样化在他的旦旦信誓里,让他吃尽甜头。现在她知道他把一切正道堵死,留了个洞让她屈辱地钻。

  那时她倒下了。

  现在她站起,杀开血路般冲出密封的屋。

  没有,还好,没到最糟的地步。她出神地望着明净的蓝天。蓝天如镜,照出她越来越单纯的心。

  G卷

  又过一年。这一年跟前两年大体上差不多,没必要重复叙述。其实往后的几年也没发生什么令你兴致勃然的事件。一年年都会如上度过。所以我把这一年一笔带过,最大限度地省略了。值得一提的几件事是:

  第一,布布在不到一岁时自己下了地,然后去咂老狗姆姆的奶头。姆姆早已没奶,被他连吮几天,乳房又鼓胀起来。布布在两岁时坐上马背,马想甩他下来,被他咬掉半只耳朵。

  第二,场部建了奶粉厂,从女子牧马班抽调骨干。张莉李莉周莉被调走,又如数补进来三个姑娘,叫张英李英杨英。同前面的一样,只要她们一相互换衣服穿,柯丹就会把她们的名字喊乱。怎么说呢,她们就是舞台上那种跑来跑去串串场,造造气氛,给主要演员做做伴的龙套。既是一个集体,数总得凑足。也许她们也有某种特色,也有曲折故事,也大有写头大有看头,可我无暇了解。就这几个角色,已够我几头忙的了。

  第三,在离草地三百里的地方开出座云母矿,许多知青都到那里剥云母去了。有人路过女子牧马班的牧点,对她们说我们一个月挣多少多少票子,这消息让她们听起来颇新鲜。

  第四,是某牧村闹火灾。起火原因是牧民中有人成天想戴上一副城里知识分子那样的眼镜,结果弄到一副,全村人把它挂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认为这样大家都能站得高看得远。那副代表全体牧人视力的深度近视镜有天被太阳聚了光聚了热把一顶帐篷烧起来。牧人们被这莫名其妙的火弄得又惊又喜,竟没人去救。整个村子连同附近草场都烧个精光。女子牧马班,现已改叫“铁姑娘牧马班”赶去时,火已灭了。解放军正在那里分衣分粮。请注意,小点儿这时看见一个挎手枪、高个头的军人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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