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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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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吧!”兽医从小点儿咬紧的齿缝里拔出变形变色的手指。 她点点头。自杀是一切英勇的废物们最拿手的一着;他们被动了一辈子,只争取到唯一一次主动权,那就是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处理掉。就像这个善良软弱的女人。“难道到了阴间,咱们三个自杀的人还要纠缠在一块,过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爽的日子?难道你到了冥界还要一个独霸两个女人?难道这三个人肉麻的乱七八糟的辈分、天伦、感情关系还要一直拖到那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说:不死?你想跟我活着?” “不,我活我的。你随便怎样都行,你愿陪姑就去吧。你一头撞进骨灰盒也行,我认为那样也不错。” “我撞死,你留下?” “我是说,我不管。你随便就是了。” “就像这样挖个坑,把我的骨灰也埋进去?你的主意真不错。这下再也没人知道这段罪孽了。你也像这样在土上踩一踩,踩实了,把脚印用手抹掉。一点痕迹都不留。你不用往雪里点葵花籽,明知它活不了。装得多像,多像个真的悲悼者!多像个守丧的晚辈!你这小骗子!” “你想想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连我身上一共几个痦子都清楚。你不用担心,这些花会活。春天你等着瞧吧!” 参加送葬的十几个老垦荒队员全散了,他和她才慢慢抬起头。 二十瓦的日光灯照着这个奇形怪状的房间,从墙至屋顶都是牲畜器官的剖面,所有内脏拥挤在空间内,没有一丝缝隙。那些褪了色的、已腐败的脏器早已为这屋里的人司空见惯,而此刻、今夜,它们突然这样新鲜逼真。整个屋子都在蠕动,所有脏器都各干各的。 活着的人看着死去的人,才发现死去的人多么好、多么静。一切矛盾都和谐了,一切缺陷都完善了,一切器官都不再嘈嘈切切地开动,不再生出要求、欲望、花招、心计,以至于不再吵闹自己,烦扰别人。她把总闸关了,所有的嘈杂归于宁静,然后她弃舍这一整套停工的设施。她离开了。他们亲眼见她悄悄走出窗口,从此去云游自由的原野。自杀吧,活着的人在这一刻开了窍,在死者飘然离去的眼神中,他们体会到她的幸福。 她还没咽气时,她用最后的气力除去口罩。被口罩捂住的皮肤鲜嫩洁白,酷似婴儿;而常裸的上半张脸又黑又皱。一副面容如此割据,既滑稽又可怕。她的目光越来越柔顺。没有开灯,但暮色反使一切都真实而逼近。他俩眼看着死亡怎样一点一点将那难看的肉体吞掉,将那美好的灵魂驱走。他们想,这就对了,丑与美合而为一的生命是个矛盾,正是这不可调和的矛盾要对她的死负责。 牧马班的姑娘们见办完姑母丧事的小点儿回来了。远远看去,她银灰的脸失却了往日的光亮,她镀了层铅。她面颊留下两条境蜒的曲线,那是泪水冲出的沟渠。大家小声地问长问短,表示尊重她的悲痛。 她们连红马失踪这样重大的事也没及时告诉她。老杜刚对她嚷了声:“红马……”柯丹顺手给她一巴掌。她们相信她的悲痛太沉重了,不能再有任何复加的压力。她们把嚷惯的大嗓门全都压低,对她进行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安慰。 小点儿的心绪复杂到何等程度,她们就是将一辈子的生活经验相加,也无法测量。小点儿突然感到自己在这几天里似乎想念过她们。在姑家暖和但畸形的屋子里,她真切地想念过这顶又薄又冷的帐篷。那是丧事就绪的当天晚上,她依偎在兽医怀里,一股猛烈的思念涌上来。她想到她们的出牧、吃喝、睡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对这种简单明朗的生活怀念,使她推开了他。他把炉火烧得那么旺,她却宁可到外间去挨冻。她闩上门插,任他把门搞得山摇地动。而在这之前,她想念过谁?父母兄弟?情人?都没有。现在她坐在她们中间,对当时那股油然而生的思念诧异极了。就想这一切吗?出牧、吃喝、睡觉?有了点矛盾就大声读语录,直读到声音整齐刻板平和。她明知道这一切没什么值得怀念,而偏偏怀念的就是这一切。 那还是冬宰之后,草地刚变成雪原,毛娅被逐步升级的讲用会送到总场、自治州。这期间有个男知青常来帮她修改讲演稿,他也是先进知青讲用会的代表。有天他把改好的稿子交给她时,附了封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看开头这两句伟大的诗,她立刻明白了信的属性。因为知青中凡写情书,一律用这两句诗开篇。然后他和她握了握手,表示盟誓。 她将这事如实汇报给指导员叔叔。叔叔的学习班恰巧离她住处不远。他听她尖声尖气地说完,又问:“你跟他咋个整的?” 她说,只不过握了个手。毛娅将男知青傻话连篇的情书递给叔叔,他却仰着脸,一口气将它撕得粉粉碎。他不识几个字,也不信这一套。他认为一男一女住一条走廊,天天见时时见,绝不会用笔用纸来干这件事。他不理毛娅的辩解,从随身背的军用水壶里倒出酒来喝。毛娅见他喝酒,立刻取下辫梢上的橡皮筋,又很快为他弄到一小碟豆瓣酱。 女子牧马班的姑娘都熟悉他这奇怪的习惯。从第一次看见他喝酒,就津津有味吱吱作响地嚼什么,吐出来一看,是女孩们扎头的橡皮筋。他把橡皮筋放在血汪汪的辣豆瓣里蘸蘸,然后搁进嘴里嚼。起初以为他嚼它是因为没有任何下酒菜的缘故,后来发现有肉有菜他也嚼它。每个姑娘辫子上的橡皮筋都被他嚼过,他嚼得那么响。咯吱吱,开始她们不敢听,后来听顺耳了,只要叔叔摘下酒壶,马上有姑娘解下橡皮筋递上去,然后披头散发微笑着听那咯吱声。他嚼得香喷喷又恶狠狠,末了,吮干净上面暗红的酱汁,它还是根完好的橡皮筋。有次帐篷里马灯没油了,叔叔摸黑喝酒,吱吱地嚼一会儿,便说:“老杜你这根是新的。”她们奇怪地想,伸手不见五指他却嚼得出老杜的味。 毛娅披散头发等他喝完酒。他一只假眼盯着她的脸,真眼却浏览她的全身。 “那个小驴日的,就把你整上手了?” “指导员!就不过……” “去!他就这样整上你了?”叔叔站起来,毛娅开始往墙角退。他想,他该早预料到这点:男女知青在一起开会,开会!非开到一块儿去不可。“男女知青在一块开会,恐怕要开出小知青来。”他低沉地说。 毛娅觉得叔叔的手在咋咋响,犹如春夜竹笋拔节。“你侮辱人!”她再无退路,顺势一坐。她恍惚觉得坐错了地方,却又纳闷怎么会坐得如此稳当舒适,整个身心都因这一坐而暖洋洋起来。 叔叔一见,立刻去拖她。她却死赖着不起来,一面尖声哭。她坐在火炉上,带着一屁股火苗子,哭得呼天抢地。叔叔将她连火抱起,他积满多年油垢的袄袖头立刻吱吱带响地着了。他不顾自己,先将毛娅仰面朝天放在地上,使劲捺住她,边捺边揉,她被他揉得惬意起来。毛娅睁开眼,指着他两个袖筒叫“火!火呀!”他仍不理会,将毛娅翻了个身,看看,差不多了。还有几星火,便用手一一抓熄。毛娅见叔叔两个袖子犹如烟囱,虽不见火苗却浓烟滚滚。他不慌不忙,用两只手相互抓捏袖管,三把两把,将一处处火苗都捏掉了。再看看他焦黑的手心,布满露珠般的水泡。毛娅轻摸他的手。“咝”地吸口凉气。 “疼不疼?”她问他。 叔叔不说话,神色十分古怪。他这张脸表现柔情在女性看来就是怪诞。毛娅又垂眼看他的手,顿时觉得他捧了满把珠宝。 “肯定很疼!”毛娅说。 她黄黄的发梢如同秋天的草穗,叔叔突然揪住它们。毛娅感到所有头发连整张头皮都要被他撕下去,就像他剥马鸡。他却嘿嘿笑着,手从头发上一橹到底,再慢慢展开手心,毛娅目瞪口呆,因为上面所有晶莹的泡都被她头发拉破,流出水。她大眼睛缓慢地眨一下,又眨一下。 叔叔从她大受刺激的根根神经里听到了令他陶醉的颤音。他满足了。他因在精神上虐待了这个小兔般乖顺的少女而心满意足。 一会儿,毛娅和叔叔都发现了淡色的血渍。叔叔冲她点头,然后抚摸她汗淋淋的头发,如同摸一匹钟爱的坐骑。 宽阔的胸膛草地般无垠,毛娅感到永远也探不到它的边缘。她从这胸膛上捧起一把沃土,就足以将自己深埋。她嗅着土里油腻腻的芳香,过去她却把这股味叫做膻、腥、臭,不卫生。现在才发现味觉嗅觉也是一种概念,可以改变和更换。她让土地般的胸膛包容她。她抬起头,看见他巨大的下颏上长着黑刺林。他对她说:“知青到这里来,就要跟牧工结合到一块儿。男女知青自家打平伙,还要你们来干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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