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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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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俩仍是随马群跑。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锣鼓声。沈红霞想,原来这两个先烈也像普通少女那样爱热闹,她们早已色败的容颜在这一刻显得那样活泼。 马匹应征的尺度很严格,身高从肩胛骨算起不得低于一点二八米。马与人静悄悄地各立一边,几个穿马裤、着长统皮靴的军人不苟言笑地走进来,拿着标尺,在被推荐出来的马身上横量竖量。马似乎懂得这是它们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全都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尽管合乎规格的不多,但每匹马的气质都体现着它们自身以及养马人的尊严。 女子牧马班荐出的所有马都落选了。她们一年含辛茹苦,过着男人都难以忍受的生活,结果都灰溜溜的。自然她们能得到谅解:由于她们毕竟缺乏放牧经验;由于近处草场的贫瘠。领导们挨个拍着她们的肩:不容易啊,很不容易。然后一辆车开到人群里,人与马很没必要地为它让出个极大的圈子。 车门开了。出现了那个老军人老首长。立刻,他面前就有了个麦克风。老首长挨个辨认,终于认出沈红霞。“是这个好女子。”他自语道,麦克风轰的一声让整个草地响起这句评语。沈红霞现在站在了他面前。首长发现她长高了个头,脸粗糙得惊人,使他不敢相信这是一张少女的脸。首长没再说什么,而麦克风忽然发出一声又长又凄厉的嗡鸣。 应征大会在首长的汽车开走后结束了。 场领导对沈红霞以一种特别的神色注视着,然后说:为了保住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们准备长期亏损下去。你们的事迹都上了省报,你们是全场的骄傲。沈红霞的脸变得比平时更红。不远处,就站着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她们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在女子牧马班准备赶马回营时,骑兵团几个军人挡住了她们,张口就问红马。柯丹一下从鞍镫上立起来,大吼大叫地说:“什么红马绿马,不晓得!”她不容分说地朝姑娘们一挥手,用当地土语喊道:“姆勒子①(即“娘儿们”。)们,上马!” 沈红霞这才悟过来,班长柯丹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挠她骑红马来参加军马应征会。两个隔世女伴始终不远不近地陪伴着她,她们的交头接耳令她有些不安与不快。她们心里怎样评价她今天的作为,她不得而知。 归途上,柯丹反复感叹:一匹好马硬是保不住密,硬是藏不住。从此,身上常发出马汗味的柯丹认真爱起卫生来,每天洗脸洗脚,然后悄悄地把洗下来的污水拿去喂红马。不久,沈红霞就从红马眼里看到排斥与生分的神色。红马再不像过去那样任全班所有人骑,除了柯丹,任何人休想摸它。大家奇怪极了:这马早让沈红霞出生入死驯出来了,怎么又突然作怪?! 只有柯丹因得计而暗自快活。有天红马终于踢了沈红霞一下。她坐在地上,捂着痛处。望着这位曾彼此磨难又彼此懂得的无言的友人突然反目,她酸楚地怔住了。她不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 她终于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那是在红马失踪之后。 军马应征那天,一位高个子骑兵连长问牧马班的姑娘们:“你们班几个人?” “七个。”她们说:“你看,不都在这里吗?” 连长貌似爽朗地笑道,“真是七个巾帼英雄哩。”她们也笑道:“场里男同志叫我们七叶一枝花。”姑娘们做着鬼脸,都觉察到这离题八丈的比喻无疑是打趣,甚至不无恶意。但她们不在乎,她们早就不照镜子了。大个子小连长骑着黑骏马走了。 小点儿赶来遗憾道:这么快就散会啦。看见他正和场里人握手、道别,那个他。他似乎寻觅着往她这边投了一眼,但人马太乱,没认出她来。小点儿带着两匹病马去场部申请处决,听说骑兵团来人验收马,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骑黑骏马的年轻连长似乎根本已认不出她,掉转身走了。 你走了。骑着你黑色顿河马随应征的马群走了。你对自己说:其实我已将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忘却;我根本不记得她那色彩不一的美妙双眼;我也想不起她奇特的带病态的银灰肤色;我更记不清她汲水时苗条娇小的背影。你看你看,你果真忘了她所有特征呢。 从小点儿的角度不可能理解这样的男性,这种军人生养的军人。她纳闷的是,他居然忘却了她,那样大而化之地看了人群一眼,就走了。 而我了解他。了解他这类军人。他们永远置身于上下级关系里,即使在家庭里。父亲就是他的上级,他为父亲寄来的左一张右一张姑娘的相片而烦恼,却不去抵触。最终他拿不出搪塞的理由,就闭着眼在一堆姑娘的档案里顺手拾一份,万念俱灰地定了终身。行吧,只要不瘸不瞎。 他骑着黑骏马威武地走着。某天,他上司对他说:该解决个人问题啦。他便像听到一项命令一样称是。他绝不会吞吞吐吐地说心里有个姑娘了。若这样,上司便连珠炮地问:姓什么?叫什么?家庭怎样?本人如何?他会在这样的发问面前理屈。于是父母和上司按他们的准绳给他提供选择范围,然后他将在自由恋爱的前提下执行命令。不管怎么样,他将与一位可靠的姑娘成家。就是他揣在衣兜里那张相片上的姑娘。 他尚未见过这个姑娘,就已定了终身。正如他尚未出世,就已是个军人。他骑着黑色顿河马,一带而过地看见人群中含有的那张俏脸时并不激动,甚至觉得根本没看见她。他甚至有点侥幸:这下真的可以把最令我动心的一个姑娘忘掉了。 “都走了,你还在望什么?”柯丹问小点儿。 她轻轻摇摇头,其实是在活动举酸的脖颈。 一个明媚的黎明,柯丹在体察胎内生命骚动的同时,看着老狗姆姆用雪埋葬了丑陋低能的崽儿。她与它对视了很久。突然有种不同种类的生命残途同归的觉悟。 此后,姆姆跑向原野。 姆姆见人们围上来,又见人们退下去。它不是人们想打的狼,它使他们败兴。 根绝了生存念头的老狗姆姆长久地坐在雪地上,不吃不喝,全靠复仇的渴望支撑着活下来。它永远忘不了那一雌一雄的恶狼。它们没有任何明显特征,但姆姆能在一万只一模一样的狼中,一眼认出它们来。 姆姆看出那是一头怀孕的母狼。它痛心地想,它孩子的血肉将化为母狼的乳汁,去使这种最凶残的东西传宗接代。多日以来的寻觅跟踪,孜孜不倦的姆姆终于发现了它们的穴。狼两口子轮流进出,劫道越货。巢穴里传出狼的啼笑嬉笑。这是个美满的强盗家庭。姆姆决定先跟踪公狼。 公狼比母狼个头略小,有条变化多端的尾巴。那尾巴竟会变得很粗很大,似乎超出它体积的负载。它用变得粗大的尾巴将两只羔羊轻轻抽打,羊便随它而去。它用这种下流的手段眼看要切断羔羊与羊群的联系。羊群挤作一团,昏昏欲睡。姆姆狂吠起来,用它年轻时的歌喉。人们很快用子弹追上了欲逃的公狼。 公狼死后,瞳仁里留着一条老狗的影像。这影像竟不随扩散的瞳孔淡去。老狗姆姆钻进狂喜的人群,在公狼死不瞑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伸张正义后的狞笑。 哺乳的母狼知道事情不妙了。它不得不抛下孩子去觅食。它也有母性,一点也不亚于姆姆。雪上丢着一只死兔。母性使它失去辨识真伪的本能。姆姆在隐蔽处看着,心想,这样拙劣的诱饵绝不会成功。母狼围着死兔绕了个圈,跑开了,却又跑回来。如此易得的食物使它动心。它惦记着穴里的孩子,不可能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去远处猎食。于是它迟迟疑疑走近死兔,与此同时它已发觉自己上了当。 因为死兔身边连一个足迹也没有,显然不是它跑到这里突然倒毙的。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将它放在这里,猎钳就张着嘴等在一层薄雪下面。 姆姆见母狼正欲跳开,一声金属之声,夹子的弹簧猛地收拢了。母狼的后腿被钳住。姆姆称心如意地在这张凶残的脸上看到绝望。它太清楚这绝望是什么滋味了。母狼遍地打滚,做着徒劳的挣扎。姆姆想,当时自己也有着与它同样的疯狂劲头,那种疯狂与绝望虽然体现在不共戴天的两个仇敌身上,却是来自一种共性的慈爱。母狼渐渐不动了,后腿已变了形,血污染了一片白雪。 姆姆欣赏着母狼的每一个举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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