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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她望望四周阴险的景致,对自己及那两匹马的危境已完全清楚了。

  红马爱莫能助地看着主人。年轻的红马从老辈那里得到经验:只要沿着圆叶叶的豌豆草走,绝不会走进沼泽。而那匹叫绛杈的小母马却不懂这些,它只顾淘气,趁母马不备偷偷离了群。秋深了,白草地上只有那里还绿着。绛杈认为那必定是片汁水充分的草。跑近一看,偏不是草,是一摊摊绿得奇怪的脏东西。母马追着绛杈跑来,却已来不及了。绛杈从母马那儿知道,这充满诱惑的绿色是沼泽特有的浮垢。母马踏入沼泽,用胸用嘴拱着绛杈的臀部,但已晚了。绛杈在四蹄乱动的一瞬已将自己仅两个月的小命交给了沼泽。

  沈红霞赶到时,见这一大一小两匹马呆立在没膝的水草里,怎样唤也唤不动它们。你不像她这样性急,可以从容打量这块地方的鬼样子。你觉得它异常,远看色彩斑斓,简直像唐三彩的平面图案。一洼洼浅水黑得发蓝,上面浮着大块猩红色锈斑,水洼四周长着黑丝绒般的已死亡的藻类,碧绿的苔贼绿贼藓。你感到这境地又美又妖气。沈红霞也有与你相同的观感,只不过是在她陷入其中之后。当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一心想把两匹失群的马尽快撵回。而红马却不肯动,任她猛敲它两肋,甚至头一回用鞭子抽它,它也绝不前进。它甚至发了火,几次要把她掀下马背。她跳下马,毅然走进古老草地的圈套。这时她才想起红马刚才那样不可思议的叫。

  这里正是大地的胃囊。它已空瘪许久,在她脚下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它就要显示它良好的消化能力。

  “快跑!快回去叫人来……”沈红霞对红马呼唤。她从不指望牲口能听懂人话,超群的牲口善解人意,是因为它那种神秘的悟性。

  红马一动不动。沈红霞急了,抠起一团稀泥向它砸去。它没躲闪。泥打在它的脖子上,它嗅到一股腐臭的气味,那是误入此地的祖祖辈辈的人与畜被吞噬,化作营养又被排泄的气味。它陡然直立,完全像人一样捶胸顿足。

  望着红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红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团稀泥,这是它能带回去的唯一信息。

  谁见过跑得如此精彩的马啊。而叔叔每看见它的跑姿就阴毒地说:“早晚是起祸。”他执意说它不是匹真正的红马。“它哪是红颜色呢?你们看过的哪匹红马是这种颜色呢?”当这匹红骏马跑得身影全无时,叔叔又会说出更古怪的话:“它根本就不是匹真正的马。”人们不懂他的话。他是不用她们来懂的。红马远远地跑,根本看不清它,只见大地与苍天间被画出一道模糊而深刻的红色裂痕。叔叔坚定地保留对它的认识:这不是一匹真正的马,这匹马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人们总有一天要从幻觉中醒来,发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骏马。

  这匹红骏马是古老骑手留在人间的一个美梦。人们早晚会明白这点。

  叔叔从女子牧马班每个姑娘胯下都能发现红马,谁骑它它就随谁心。他说这不是好兆头。你看柯丹的马,只认主人,谁都休想接近它。他问沈红霞:“想保住这匹马不想?”沈红霞不语,盯着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脸洗脚水的事。沈红霞说她认为用那种方式笼络一匹骏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还说:好马应该用意志去征服。叔叔银齿一闪,再也不开口了。

  此刻它正以这种身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身影,把长长一串被落下的身影拖在身后。

  两个牧马班姑娘见它这样跑来,嘟囔道:“天老爷,这马总有一天要跑死!”

  有天小点儿对两个轮派值厨的姑娘说:“我来试一次。”大家见她轻快地在帐篷里走,不见忙碌,也无声响,谁都没在意她。

  老杜既不擦身也不洗脸,满头草屑躺在地铺上。有人问:晚饭吃啥子?有人答:这地方祖宗八辈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小点儿仍是轻盈地走进走出,脱下黑雨衣,袅娜得谁都不敢朝她看。有人来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头菜还有没得了?她不答,任她们搜。终于搜到一块,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独吃,你以为你不吃羊肉就应该偷吃自己的东西?她不辩解,任她们批斗。她只是一心一意望着布满烟尘的帐篷顶。到现在想起父母跳楼的姿势,她还感到意外,他们从手拉手变成背靠背,坐着,沉思默想着,直到人来宣布:他们已经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布他们死了,他们就真死了。围观的人一声不响地站着,她突然想起父母一死她会没有钱。她当了知青,就意味着要买成打的肥皂、牙膏、卫生纸,还有蚊帐和手电。她问了许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钱,比方从父母充了公的存款里。最终她是两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钱只够买一大堆大头菜。邻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个男邻居,糖果交到她手上时怜爱地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发现她什么都没长就不再摸了。从他摸了后,她什么都开始长了。到了这里,每当七个女孩一块脱了衣服擦澡,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和别人几乎一模一样了呢!有回她们在河里洗衣裳,那还是夏天,一律都把裤腿挽到大腿根,谁喊了声:看那头驴。这时光着粗粗细细腿杆的姑娘全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一头驴正朝她们看。然后她们端了衣服往回走,驴一路低声下气地跟着,直跟到帐篷前,费许多周折才把它轰走。类似的情况又发生过几次,从场部开会回来,远远就看见驴等在半道上,仍是低三下四跟一路,马跑快它也跑快。柯丹说:哪天它再跟,咱们就干掉它,整了它吃。老杜尤其怕黑天解手,有次她们集体蹲着,忽听草响得异常,手电一照,见一张长长的驴脸很近地伸过来。后来帐篷迁到这里,总算再没见到它。但老杜估计它不会忘掉她们,因为她没有忘掉它。

  它给她的恐怖超过两年前随长长的队伍走上茫茫荒野。并不是荒野和队伍让她恐怖,而是那种出奇的寂静,以及暗含在寂静中的哀嚎。她总觉得正是由无数人竭力哀嚎造成了这份寂静;正是由壮烈的歌造成了这份寂静。正如此处,正是由风声、狼声、牲口奔腾声造成了这份寂静。老杜慢慢从铺上爬起,到门外的桶里舀水。暮色四合,她们的帐篷飘着的粉红色炊烟在夕阳余晖里斜着。

  有什么东西弄得草响,她一盆水泼去,只见那里抬起一张水淋淋的驴脸。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从未料到一张驴的脸会这样大。帐篷里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饭。吃、晚、饭。她们今天这样说,仿佛晚饭成了另外的东西。

  所有人围着绿油油的一盆,咯咯嘎嘎地笑,赞美着什么,嘴吧唧作响。整个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她能听见驴湿淋淋地走近又走远。

  小点儿给她们小小亮了一手,收效竟超出了她的意料。几乎在吃饭时就一致通过:再不要她出牧,任何野外作业都免掉,只需要留在家里照应偶尔生病的马和操办伙食。大家咂着嘴说:伙食这东西直接关系着革命干劲,沈红霞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小点儿想,其实这并不是我的高招。有次大家在谈论没蔬菜吃的严重性,比如烂嘴巴、烂眼角、解大手艰难等等。柯丹说:草棵棵里有的是野菜,她小时就挖来吃。野菜?她们一致表示:那可不像话,我们好歹是城里人。城里人在吃上还得摆摆架子,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不去吃它。就从那次,小点儿灵机一动。

  她把野芹菜用开水烫了,切碎,加上醋和野蒜末以及熟油辣子。绿油油一满盆很快就吃光了。这时饼端上来。饼是包谷粉掺白面,又掺了剁细碎的野韭菜野葱子,滋味极新鲜,再没人抱怨牛油羊油臭气熏天。

  大家吃、笑、夸赞、打饱嗝,她全看在眼里。这下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此混下去,再不用担心人们识破她的好逸恶劳。一来到这个集体,她马上清楚她大半事情都干不了,剩下一小半她又不愿干。她惯于寄生在各种男人的灵与肉中,在没有男性的地方,只有凭她过人的心计,还凭她看去不洁但灵巧的手。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把所有姑娘晒在草上的尼龙袜全变个样。她曾经就把整条胡同街坊家晾晒的尼龙袜都弄到手,然后它们很快变成一团团彩色的线,再将它们织成绚烂的背心,穿着在整条胡同里串门。她退到马灯暗影处,当她得意忘形时可不美了,甚至显出了她真实年龄与品行不端的标记,就是说,显出了老相和坏样儿。吃饱的姑娘们这时抬起头,发现暗影里的娇小女子是个陌生人。她手里拿一把花花绿绿的尼龙袜,她是她又不是她,青春和美貌在这刹那间都成了假象。

  天更冷时,小点儿偶然地碰见了兽医。她张口就喊姑父,把他喊跑了。但她看见他往地上搁下一包东西,想必他还情愿暗中供养她。等他走后,她见那包里装着十只鸡蛋和十元钱。她当场就把蛋往牙上一磕,稀溜一下就把它喝了。这样又保险又滋养,她家每个成员都会这手,这样偷吃鸡蛋即使被母亲捉住也来不及了。她每天喝一只鸡蛋,剩最后一只时,她灵机一动,决定不用它偷偷补自己了。有天下午,帐篷里只有柯丹一人。她想,时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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