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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芳姐子,你们都看见了?!这么惨的事!”沈红霞想,他们若活到现在,肯定能澄清一切。三十几年后,他们一定处处受人尊敬。“所有老红军都是最让我们敬佩的!……”她感叹道。

  “老红军?!他们还年轻得很呐!他只有二十岁,她才十几。后来——”

  “别讲了,芳姐子。我知道后来怎样!”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红军里头的事?”芳姐子轻轻扒掉沈红霞搂在她肩头的手。她对这个后辈如此脆弱的表现颇为不满,她还比她大两岁呢。

  “那,你讲。讲下去。”沈红霞在芳姐子坚毅的眸子里看见了许多年后一个幼稚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枪没响。女兵扔下枪扭头就跑。站住!你往哪跑!他厉声大喝。其他人一齐赶来,喝她。她顺着下坡飞快地跑。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持枪的他。现在没人再把他当奸细了,但还需要最后一点证明。女兵边跑边回头,见他慢慢举枪。然后她心甘情愿地倒下了。那颗子弹钻进她的身体,斜插进她的心脏。他先于其他人跑到血淋淋的她的身边,她正一口一口地咽着气。他说:你为啥不听我的话,非要叛离革命?她轻轻地说:我错了。收容队的人刨了个浅坑,他亲手抱起她,放进坑里。她并没有死,只不过再不能呼吸,再不会动弹,再不讲话唱歌。于是便不再有任何表示证明自己活着。他们把土层层泼到她的身上。最后她整个被掩埋严实了,只有一缕头发露在外面。没有人朝她脱帽。

  “队伍就开拔啦。”芳姐子长长舒了口气。

  “她被埋在什么地方?”沈红霞问。

  “早就找不见了。一场雨下过,那些土就发出草来,跟别处一样样的草。”芳姐子说。

  有个人走在收容队最后,就是他。他用刺刀把露在外的一绺头发割下来,揣进怀里。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好恋她啊。

  “你瞧,”芳姐子摸着头发,“这里少掉一缕。”

  “原来!”沈红霞惊异地从她身边跳开,“那个被枪毙的女兵就是你!”她这才清楚芳姐子老是理头发的原因。

  “这样子瞅我干嘛子?跟瞅见个鬼一样。”芳姐子笑起来,声音清朗至极。“我心里反正是清爽了。从挨了那一枪,我晓得革命不容哪个二心。”她又感到一阵难挨的焦渴,眼睛四下找水。“不管怎样,我要找到队伍。让组织相信,让他相信,我芳姐子坚决革命到底。我一时的意志不坚定,让那一枪打掉了。”她终于发现不远处有摊锈色的水,便掬了猛喝。沈红霞见她伏下的身影湿嗒嗒的全是血。

  沈红霞呆呆地看着她,说:“芳姐子你毕竟被冤枉了,这不公平啊。”

  芳姐子转脸说:“等每家每户都有地,都有牛,都吃饱肚子,再来讲我个人的公平吧。”然后她又津津有味地接着喝。

  “我要走了。我会找到队伍的。”喝完她说。血越流越汹涌,沈红霞想,她有多少热血经得起三十多年不止地流呢?与这位小小年纪的前辈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作为不值一提。

  “我……要去找马群。这就是我的任务。”分手后,沈红霞骑在马背上,看着早晨年轻的太阳照耀着她:一个又小又瘦但饱含无尽鲜血的从前年代的身影远去。

  B卷(中)

  沈红霞一回来就写了份检查兼保证书,确保从此再不发生夜牧打盹,造成马群失踪的事故。柯丹阴沉沉地扒衣服,让大家看她满身狼伤。她说她绝不带着一身伤承认自有人都看着她,猜她这句话实质上是说什么。她温和地笑笑,把那张纸当众念了,又让每个人签名,然后烧掉。现在每个人都明白下一步该干什么。不用沈红霞提示,大家已默默喝下溶于水中的灰烬。小点儿被这套仪式弄得目瞪口呆,轮到她,她也学着众人的肃穆劲儿,喝了满满一口。只有到柯丹那里,她骂了句:“去你妈的!”但大家都一声不吭地站在沈红霞的方向瞪着她。她受不了这份孤立,只有接过碗。之后,大本营就搬迁了。

  留下那片仍开在旺头上的金色葵花。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变化起来。她剪短了头发,身上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她对我说:“我们要迁到更远的草场去。”

  “你们?谁们?”我问她。我肯定刻毒地笑了。她以为有了这副简单健康的模样,就会在我空白的稿纸上出现一个新的形象,另一个小点儿。我暗示她看看写字台左边那一大摞写毕的稿子,她的历史都在那里面,我从不随便改动已定型的稿子。

  她说:“我过去究竟犯过什么罪?”

  我说:“有那么一帮人,莫名其妙就把一个人给杀了。那样的杀人甚至类似狂欢,满地都是带血的脚印。那帮人里有个小巧雅致的女孩,就是你。”

  她问后来怎样。

  “后来乱得不成话的社会有了点秩序,有了‘军管会’和‘公检法’。一些人改邪归正了,一些人恶贯满盈了。于是各种逮捕、审判、行刑开始了。你被一个男子携带着逃奔,你也许爱过他,你和他贫贱卑微的出身,粗鄙而黯淡的成长环境使你们一向合得来。那时你或许真正是十六岁。他的腿在逃奔时受了伤,不知挨了谁一刀,血糊你一身。你受着他最后的蹂躏,在一片金黄色的葵花地里。后来你逃生了,他被你叛卖了。”

  她出神地听我讲她过去的非凡故事。

  “听着,你是这样叛卖他的——”我翻阅前面已变黄发旧的稿纸,“女孩慢慢从倒伏的葵花茎上站起,擦着身上的血污。在她看来,那血像溶化的赤豆冰棍。男子对她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有人撬了辆汽车在等我们。你去叫他把车开来接我救我。她离开了他,并没有把车开来救他,她对驾车的人绝口不提他,把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她点着头:“我是那个犯罪集团唯一的幸存者,你是这个意思吧?那后来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呢?城里不是贴了我的相片?……”

  “你躲一阵,逃一阵,等通缉令更新几番,你又于茫茫人海浮出水面。凭着用之不竭的盖有大红印的各种身份证明,凭你的美色无恙地活下来。瞧,你不是活到了现在。”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总算被人忘掉了!”

  我说:“哪能呢。那年头一个美貌的女凶犯就是女明星,许多人都会终生记住你的。比如牧马班的沈红霞。”

  “难怪她老盯我!”她惊叫起来,然后开始在我房里骚动不安地走着,黑雨衣哗哗响。“她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我不大有底地说:“可能是通缉令。也可能你端一桶热气腾腾的糨糊往被害者身上浇时,她在场。你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结果那人的,说不定她就是目击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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