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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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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发着霉臭的堂屋里,他试着推推她,少女突然嚎叫:你滚开。然后她跑出屋子,又在那些已不存在的旧物间绕行一遍,跑了。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疯跑。他追上她,问她究竟。 少女说:你就当我死了。 男人说:我是真心诚意爱你。 少女说:一把年纪了,少讲这种臊皮话。 男人说:你就这样翻脸无情? 少女说:老子翻晚了。 男人说:我看错了你。 少女说:没看错。你早就看出我是个狐狸精! 男人说:不管你是什么,我都爱你。 少女说:爱你妈去吧。 男人说:我们再好生谈谈。 少女说:我不会跟你睡觉。 男人说:我本来也不想那样。 少女说:那你想跟我干什么?你趁早回你那个沓沓①(四川方言,“沓沓”即地方,角落之意。),跟你老婆白头偕老去。就当我死了,这么大个社会,死个把烂货当什么紧。趁早吧,趁你这外地佬还不晓得我名声多大多臭。趁你还不晓得我的真名字,我告诉你的名字是胡诌的。 少女口若悬河的一番话使男人对她倍加珍视。一个人能将自己批判得如此体无完肤,别人反倒感到无以复加。彻底的批判使她无懈可击。她的坦诚像她的谎言一样使他吃惊,甚至钦佩。当少女跑上大街时,他仍是追。 少女脱口便喊:“挡住他!流氓追我……” 等她回头时,他已被一群人擒住。她亲眼看着许多无冤无仇的老拳擂鼓一样在他身上捶得咚咚响。经过文斗武斗,人们揍人都揍得十分得法。 少女叫来两名荷枪实弹的兵,城市处于军管,到处都有兵走动。他们把七窍流血的他从地上抬起来,弄走了。 五天后,少女等到了他。他提前解除拘留,在弯曲的巷子里遇见她。她涎着脸对他说:我要伺候你养伤。他说:你就为了伺候我才打伤我?少女跟着他往院里进,他回身推住门:你还想吃馆子?你等我这些天,想再榨我的油?少女腿一软,跪在门槛上。 男人拔了门闩,报仇一样将她拖进门来。许久许久,等他复仇之后,少女抱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心想:这下它彻底成了破烂。她问他:以后我俩什么关系。他说:什么关系都一笔勾销。她冷笑了:只怕勾销不掉。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又在设什么圈套。这些天她让他领教了人世间的一切花招。 少女说:你是我的亲姑父啊。我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 沈红霞见新来的姑娘手拿一枝多头葵花。她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指导员恐怕把整块草地都找遍了。”这时,沈红霞见帐篷里插了一大蓬花。她微笑着说:“唔,咱们有花哩。”于是人们立刻明白,她反感插花这做法。她想,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已有人不安心呆在这里:毛娅到场部宣传队去演李铁梅,结果想演的人太多,排长队,她本来很有希望,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就错过了机会。 去察看马情时,沈红霞在马群里一声不响地走,小点儿在她身后一声不响地跟着。许多母马腹下都有了马驹,她对马驹如此高的成活率感到满意。这是个不错的兽医,她想对这位新来的姑娘表示一下感激,回转身,现在她俩很近地面对面站着了。沈红霞大吃一惊:她真的很面熟啊。 你想搞清沈红霞在脱离集体的七天七夜究竟干了些什么?是的,你记性好,她去寻马。 我前面已经讲过那七天七夜在她意识中仅是一瞬,就不妨依了她,算它是一瞬。红马驮着她和她沉重的责任心沿河岸一直向上游去。她听见越来越荒凉的草地上有人在唱歌。歌声细细沙沙,宛若虫鸣。再听,这古老的曲调她是熟悉的: 三月里来三月三, 红军探子到江边…… 同时,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线上走着一个人。沈红霞下马,将信将疑地朝她走去。对方也认出她,站下了,褴褛的衣衫在风里横飘。女红军用手撩撩头发,这个从前时代的女性也有爱美的本能。她刚在一个生绿苔的马蹄坑里吮了水。沈红霞每次见她,她总是在饮水。三十多年没止住的血使她无时无刻不焦渴。 女红军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身边还有个女伴。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沈红霞曾见她俩并肩出现在一大群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件蓝裙子,裙摆沾满湿乎乎的污泥。俩人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虽然一样年轻。但她俩似乎很谈得来,一面似乎还在对沈红霞指指点点。当沈红霞艰难地吆着一大群马渐渐离开她们时,她们仿佛对她笑了。 女红军抹抹嘴边带腥味的青苔,再次理头发。她也认出了沈红霞。曾经几次她都想开口与她谈点什么,但她有点窘,有点羞,她毕竟是那个年代刚摆脱封建束缚的女性。好在她们毕竟相识了,她那颗先驱者的孤独灵魂从此有了伴。在多次无言的顾盼中,一种虽蹉跎却珍贵的结盟实际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红霞试着喊一声。 “喂……!”她答了。她一答对方就朝她跑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像她那样轻捷地跑。她弱不禁风,早在从前的日子就耗尽了体力。 沈红霞见女红军的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微笑。这笑挂在一张枯槁的脸上,很动人。令沈红霞不安的是,她没能给这位年轻的英烈一口干净的水喝。 女红军将她的手握住,问:“你从哪里来?同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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