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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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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马的两只前蹄叉得很开,鬃毛盖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红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说死不了。 红马见她果然过来了。这个两足动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来后都比先前长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拢前蹄,与她周旋时头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点气馁。当她再次向它冲锋,当她创伤累累的身体再次将它凌驾于下,它才猛然间振作起来。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势那样优美,脖子奋力后仰,直仰出一个惨烈的线条。它仿佛要超脱自己卑贱的四足动物的类别限制。沈红霞用力夹它的两肋,它却一动不动,头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线鲜血。 上千匹马一齐嘶叫,你要亲耳听见就好了。女子牧马班领养军马那天,满山遍野的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戏,一齐翘首以待,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七个小点。她们移动向前,渐渐扩大。这时一匹马不知为什么锐声叫起来。那声音悠扬如同频频发颤的琴弦。之后所有的马都开始鸣叫。一刹那间,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颤音,使笔直的太阳光线也瑟瑟地弯曲起来。也许人们终于会懂得畜类的语言;也许那时会明白它们并非无理取闹地叫。我不敢肯定它们的叫声中不会有某种先见。 深谙马性的人说:从来没有过的。从未听过这么多马如此骇人地叫。人们隐瞒了内心的恐怖,对牧马班的姑娘说,马叫得多么喜气洋洋。她们也在震慑中告慰自己:马在为我们唱颂歌。 上千匹马就这样一齐发出警报似的嘶啸。 她们从振聋发聩的声浪中赶出两百匹马,向深处草场迁徙。那漫长的一路竟没人说话。直到柯丹吼一声:“到喽!”她们才猛地振奋,对着一片柔软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胆怯地打量起来。 等柯丹手执长鞭,迈着强壮的罗圈腿赶上去时,静止得如同僵化的红马已载着沈红霞远去。一股腥热的红风,几乎来不及看清这个由静到动从僵变活的过程。似乎那匹马神形分离,驰去很远,静止的红色身形还留在原处。柯丹知道它刚才长久的静止绝不是妥协,她早看出它沉默中的阴鸷与不怀好意。从五岁起就骑马的柯丹还看见谋杀的恶念在红马胸内膨胀,以至它雕塑般静止的体态变了形。它不可思议地向后曲颈,任口嚼撕裂它的嘴角。在一动不动中,它的血性大动,循环运送着更激烈的冲突信号。柯丹徒劳地追几步,红马静静地迅速缩小如同渐熄的一柄火炬。全班姑娘都像生离死别一样凄厉地喊:“沈红霞——加油!……” 马背上,扭过一张红脸。不知为什么沈红霞的脸变得血红。她将这张只有颜色没有表情的脸转向大家时,所有人都暗自吃惊。 柯丹跳上自己的马,这匹马的驹留在马群里,只要马驹一叫,它必定停下应一声,跑到听不见驹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踪红马的线立刻断了。柯丹的马停在一条算不上河的水边。她知道即使换匹不恋驹的马也追不上那红家伙。那是一匹罕见的骏马,她早就注意到它两侧胳肢窝里各有一个溜圆的旋儿,这便是骏马的秘密标志。有这样的标志,人就会不顾死活地缠上它。红马表现再多的患害也无妨,人们会通过这种可靠标志来识破它实质上是多么优秀。一旦人们发现红马那两个宝贝旋儿,它这一生就别想清净。 这样,一匹绝好的马的历险故事就此开了头。 柯丹发现马突然停止了饮水。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河对岸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太阳很热,她却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军雨衣,雨帽遮颜,只露一巴掌大的脸蛋。她有一种银灰的肤色,柯丹活到三十岁从未见过谁长这种皮肤。是个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里,手里拿着一枝向日葵。这地方的向日葵开不大,却能在一根主干上发好些杈,同时结好几个花盘。她突然抬头,看见柯丹。 就这样一个女孩,披着黑斗篷,拿着向日葵。柯丹有种类似梦魇的感觉。女孩不说话,也不动,假如她一动一说话就会把梦魇中的柯丹惊醒。这时马蹚过河。 从女孩身边经过,水花溅到她脸上身上,她抖抖身体,向日葵忽然飞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后一瞥中,柯丹看清她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于是悲戚和欢愉在这小小脸盘上通过一双各异的眼睛发生着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启口说什么。 她不必问什么了,正因为她看见这个粗壮的女骑手,使她相信了有关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传说。 沈红霞和红马到下午尚未归来。柯丹徒然追一程,回来说,一个犟人一匹犟马看谁服谁吧;红马,哼,我想骑还没敢骑呢!其他姑娘对柯丹的自言自语不理会,都在帐篷里团团转找吃的。连下几天雨,一袋包谷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冲成稀汤汤,淌完了。米是早没了,每月只配给那一点米,头三天就欢天喜地胀到肚里去了,连下饭菜都不要。她们开始求柯丹,把塞在胶靴里保存住的几卷挂面煮了吃掉,省得看着它心慌。柯丹说:“明天咋办?明天要拉不来粮吃铲铲①(注释:即“吃个屁”,没啥可吃的意思。俚语。)!” 毛娅转着转着,突然看见杜蔚蔚铺角落里有团彩色东西。展开一看,是两张糖纸。柯丹捏着两张小纸片叫道:“老杜!杜蔚蔚!” 老杜应声跑来:“又点名啊,班长?” “点你妈!”柯丹说,“你进来。站好。当着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错误。” 老杜现出一个凄惨的傻笑,表示绝对无辜。 “刚才毛娅冲的白糖水你喝没喝?你头一个喝的吧?一人一口轮着喝,最后多一口正好又轮到你龟儿,敢说不是?” 老杜连忙点头:“对嘛,我多捞一口。”笑得更傻更惨。 “现在晓得犯啥错误了吧?不要动,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占就算了,这个呢,”柯丹出示证据:“这是什么?……”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纸。” “不要脸,我不晓得它是糖纸?糖呢糖呢?” 老杜看看柯丹,又看看大家,忽然感到一个人自作主张享用私有财产是卑劣的。她摊开两只掌心说:“没啦,不信你们搜。” 柯丹说:“张红李红赵红,搜这家伙。”三个人很快同时说,真是被她独吞得干干净净,渣渣也没了。 老杜突然扑到铺上,掀开被褥枕头,终于举着一粒小糖郑重地向集体转过身。这倒让柯丹为难了:为这点微不足道的甜头,大家拳打脚踢地推让;后来谁也没吃上它,它在一只只热乎的手心里化成了糖稀;再后来牵来匹怀驹母马,让它把糖稀舔了糖纸也嚼嚼吞下去。这下老杜才觉得心里干净,大伙也踏实了。 有人欢叫道:“班长,我们笨呐!黄豆饼烤来吃,肯定香死了!” 柯丹灵机一动,想起她小时什么都烤过。什么东西只要一烤就香得要命。她烤过蝗虫、大蚂蚁、草地上的“地拱子”,各种蚕蛹,甚至蚯蚓。蚯蚓一烤就“嗞”的一声卷成个弹簧。柯丹情绪暴涨,说:“提板斧来,砍豆饼!”谁料豆饼早泡得如同新鲜的发面馍,一掰一块,一会儿就把一整个磨盘大的豆饼全数掰碎烤了吃光了。这时才有人说:“沈红霞肯定不会伙着我们吃马料。” 柯丹斜她一眼,肚里回肠荡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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