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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朱玉琼声音有些发抖:“你没有偷我的钱,你偷的是你自己的钱,晓得吗?你现在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你上大学的学费,都靠那几根条子!从现在到你成家立业,找到饭碗之前,全都要靠那几根条子!你偷掉的是你一年的饭钱!你们以为我一个寡妇顶着这么一个大家,好玩是吗?”

  朱玉琼还没说完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三伯伯不动声色地掏出自己洁白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递给朱玉琼。

  朱玉琼抹了把眼泪,继续质问王沐天:“你说啊,你是不是用那根条子去做坏事去了?”

  王沐天一听这话又来劲了,叫喊着往门口走:“我没有做坏事!我做的都是好事!”

  朱玉琼冲到王沐天面前,拦住他:“你做了什么好事,说出来我听听!是不是吃喝嫖赌那种好事!”

  一直在门厅偷听的王多颖及时地插在母亲和弟弟中间:“阿沐不是拿钱去轧坏道的,他用钱去抗日了!”

  听到这,朱玉琼更是五雷轰顶,她刚才的力气全没了,连眼泪都没了。

  三伯伯迅速关上客厅的门,扫视着在场所有人,低声而又严肃地说:“阿颖,这种话不可以瞎说!万一佣人听见,传出去,都要给日本人捉进去坐牢杀头的!”

  朱玉琼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直温和的三伯伯,此刻显得异常严厉:“阿沐,你娘问你话呢。你姐姐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沐天继续以沉默抗拒。

  朱玉琼又绝望地哭起来:“你不要命了?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日本人杀人比割草还容易,1937年从上海到南京,一路杀过去,杀了几十万人,你不是不晓得……你这个小冤家要害死我们啊?”

  洗得焕然一新的桑霞,一边梳头,一边走出浴室。躲在厨房门口偷听的佣人们,听到桑霞的脚步刹那间散开。桑霞正要上楼梯,听见大客厅里传出的朱玉琼的哭声,站住了。

  王多颖劝慰母亲:“你们不用担心,也不要怕,阿沐他们那种抗日没什么危险的,就是跟日本人捣捣蛋,捉捉迷藏,要不就是到法国公墓的花园里开开会……”

  三伯伯警惕地说:“开什么会?日本人对聚会的人都要抓的!”

  王沐天对王多颖的描述很不满意,他感觉到自己被羞辱了:“你懂什么?胡说八道!”

  王多颖揶揄王沐天:“是的呀,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几个人在公墓的花园里开会,也没什么危险,开会也就是吃几听罐头,喝几瓶汽水,就完了。”

  客厅门外偷听的桑霞听到王多颖的解释,几乎笑出声来。

  王沐天愤怒地瞪着姐姐:“你把我们的行动理解得这么幼稚可笑,庸俗不堪!”

  王多颖不以为然:“这还用理解?本来就幼稚可笑。”

  王沐天这下找到了发泄的靶子:“你也算个年轻人,麻木不仁的亡国奴,活着还不如一条虫呢!就跟这个家一样,到处都蛀满了虫!”

  三伯伯脸色沉了下来:“放肆,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王多颖被弟弟激怒了:“你以为就你抗日?你们那种小儿游戏就叫抗日?你懂得真的抗日是什么样子吗?连飞机大炮都不碰,还抗日呢!你会造飞机吗?你知道望楠为了抗日,有家都不能回吗?”

  三伯伯盯着王多颖激动得一挥一挥的手臂——手腕上,一块极小的手表,这是个陌生东西。他轻咳一声:“好了,阿颖,隔墙有耳。”

  朱玉琼感到惊讶:“阿颖……望楠回上海了?”

  王多颖一个哆嗦,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赶紧转移话题:“反正你们没必要为阿沐担心,吃两听罐头,喝几瓶汽水,会有什么危险?”

  王沐天吼起来:“吃罐头怎么了?吃罐头就不能抗日?”

  朱玉琼又想起她的金条了:“那也不对呀!就算你这两天天天吃罐头,喝汽水,还能吃掉我一根金条?”

  王沐天一跺脚:“谁吃掉你一根金条了?”愤愤地推开姐姐,走向楼梯口,奔了上去。

  桑霞看着他奔上楼梯,随后跟上。

  王沐天冲进书房,从一个书架的顶上摸出孙碧凝借给他的金条,外面包着孙碧凝的一块旧的绣花手绢。他把金条塞进裤兜,转过身,发现桑霞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他,他不禁一愣。

  桑霞说:“现在这里是我的卧室,你应该得到我的同意才能进来。”

  王沐天垂下头:“对不起。”

  桑霞瞟了一眼王沐天的裤兜,问:“你刚才拿的是什么?”

  王沐天看着她,不回答。

  桑霞忽然轻声说:“那根金条要是换成钱,用去买枪,可以武装一支小队伍了。”

  王沐天惊讶地看着桑霞,从她身边走过去,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个钉子一样盯在他脊背上,快要将他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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