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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中的故事(2)


  他说大家讨论时我应该发言。我说上节课没来怎么发言?我请他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赶上。“给你时间?我不会为你一个人把课慢下来。”他是一样的诚恳温和。

  忍不住了,我说:“不为我一个人,你这个课就被取消了。”话是说了,但我不敢再看他。我看着他的鞋,那是一双色正褪得狼狈的军用靴。

  这时却听他说:“别为我着想,为你自己。”我笑笑,装油条。

  三小时课被他上成了近四小时,大家都很不高兴。下课时,我脑子沉得站不起来了。同班惟一的女同学叫黛米,一路上问我好几回:有没有留神帕切克右耳上的一枚小金环。我却叹一声:“他是个好老师,实际上。”

  黛米回味一会儿我的话,吃力地承认:“是的。”

  再和帕切克单独交往是两个月以后了。这两个月我只进过一回洗衣房,邮局连一趟也没去,所有时间都拿来对付帕切克。我越来越多地在课上发言,对读的书进行阐述、发表见解。帕切克发现我有时自信得近乎专横,便忙拿出我阐述的书来,迅速读一回,迅速苦恼在对我的认同和否定之间。他还会迅速一笑,认同了。倒不如说姑息了。我发现他开始宠我、惯我。他还是蹲在椅子上,带一点愤怒和这堂课相处。但他常对我那样迅速笑笑。他的这个笑就是我那时生活中惟一的快乐。不是指它含多么重大的意义,而是:有人终于体谅了你吃尽的苦头。

  为那几分钟的阐述,我上百遍地操练舌头嘴唇,几十遍在纸上整理句型。我把词汇写在手腕内侧,餐馆打工时,老板眼一松就狠狠背一气。我在别的课上拖作业,让别的老师怀疑我迟钝或干脆顽劣。但帕切克对我认账了。怎么样,你到底笑了。

  那笑使他的模样变得很像个女性。那样扯开的两边嘴角,眼睛那样松弛地一垂。其中的善解人意、抚慰,甚至嗔昵,全有了。它突然释放的女性质地,会使我“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要费一些时,才能重新认识,这不过还是那个帕切克:白发下一张孩子脸。

  这时我站在他面前。课已散了,下了楼才发觉我的一盒饭忘在了教室。下工和上课之间只隔半小时,我常常装一盒饭菜就跑。教室只剩帕切克,他蹲在椅子上看我们才交上去的功课。某个角度来的一盏灯盯在他右耳的金环上。在这一会儿,他头发苍白苍白,厚厚的白发使他整个形象带几分荒诞的冷峻。我紧张了。假如他跟我说:你干得很拼命,不过没多大补救,那我怎么办?明天一早我还爬得起来,一头扎进书里吗?他是谁?干嘛让他来承认我;让他给了我心力交瘁的两个月?我这两个月在做什么?……

  他告诉我清扫的人已进来过,将一个纸包扔了,并不知道那就是我的晚餐。稍间歇,他问能否请我去不远的一个酒吧,那儿有三明治之类。楼梯上,他走在我一步之后。似乎释然和意外大量地消耗了我,我一脚沉一脚轻地踏下阶梯。

  “东方女人的头发真逗。”他忽然说。

  我转脸搭讪:“是吗?”

  “像……”他没想出像什么。他的手掌碰了碰我背上的头发。他还是没讲出它像什么。

  坐在酒吧的高凳上,他点了根烟。我正啃三明治,发现柜台里几个侍应生在盯我看,再去盯帕切克。我觉得他们目光古怪,或说他们眼里的帕切克和我颇古怪。帕切克也觉察了,跟我换了个位置。

  这中间我们并没有间断谈话。扯到我出版的三部小说上,他说我满走运。我问走运是好是坏,他却反问:“你觉得它们成功吗?”

  我想也不想地说:“第三部是成功的。”

  “好在哪里?”

  我低下头,一下下用刀戳着残剩的几片菜叶。“它好不好,你有感觉的,对吧?”头抬起,我见他注视着我,手指间的烟顶着颤巍巍一大截白色灰烬。

  “你为什么老蹲在椅子上?”

  他说:“有什么相干?一些没知觉的动作、状态罢了。”轻微的烦躁中,烟灰籁籁落了。“那么,是什么使你的第三部小说成功呢?”他像只专注这个。

  我犹豫地笑笑。

  他马上明白有他不该问的东西。

  我却说:“离婚。”

  “哦。”他难为情似的,一时慌得不晓得说什么。这时我听他说:“我也一样。一次又一次牺牲给感情。”

  我仿佛也被他的表白窘住了,脸一阵木。这令我们都明白,我们打探对方的意图暴露了。气氛越来越敏感,都想不出再进一步谈什么,因为已经是近得猝不及防了。

  临别他将我的手握了半晌。我说了谢谢晚餐,还说时间过得好快,半学期去掉了,又说请他下周末饮中国早茶,都说完了,我的手仍在他的手里。他那凉凉的瘦骨嶙峋的手。

  却是一场空等。中午时我腹空空离开早点店时,不知该往哪儿走。不想回去读书,准备阐述,就那样在大风的街上盲目地遛。渐渐地感到受伤,还有一点耻辱,似乎由男人那儿得来的所有创痛一下子又复发了。男人的背叛使这点不寻常的情愫又变得寻常之极,许多不同的男人在背叛这点上都做得一样一样。我不露声色,仍是认真地去做帕切克的好学生。甚至对他的失约提也不提。

  有些感觉,先兆那么好,却变质得那么快。

  直到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有个师生的个别会见,老师对每人的学终论文做重点辅导。帕切克这类游走教师是没有办公室的,会见只能在他的居处,这回是我失约。所有学生提前找暑假的工作,我每天平均跑五个地点,面谈、填表。难免跑乱路线,跑到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怎么也跑不回来。

  下课我一反寻常,头一个奔出教室。沿楼梯下到四层时,听见了另一双脚步。我不想遇见他,一阶比一阶下得快。“李!”他和气时从不叫我“李”。我只得停下,等在那儿。

  “你听到我留在你答话机上的话了吧?”我坦荡荡说。都解释了,也道歉了,还有多少可指责的呢?

  他却笑笑,说他那天哪儿也没去,等了我一天。

  “真抱歉。”我说。此时这样说,我是真心了。

  “你抱歉什么?”他说:“不用抱歉。”他的样子你理解成宽容、豁达、无动于衷,都行。

  “还能弥补吗?让我们再找个时间……”我的意思是:我竟让他等了一天。

  “这个无所谓,到时你拿到个‘B’,就是弥补,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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