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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两个小时是最起码的。你总不愿意看着一群饥寒交迫、蓬头垢面、胆战心惊的女孩子跟你们走吧?你希望她们干净整洁,心甘情愿,对吧?我需要时间劝说她们,说你们不杀人,不放火,不抢不奸,对吧?否则她们集体自焚怎么办?”英格曼神父说。

  老神父的苦口婆心让少佐郑重考虑了几秒钟,说:“我给你一小时二十分钟。”

  “一小时四十分。”英格曼神父以上帝一般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英格曼神父赢了这场谈判。

  “同时,我请求少佐先生把士兵们带出去,你们这样的阵势,指望我怎么镇定她们,消除她们的恐惧?她们不是社会上的一般女孩。请你想象一下,修道院的高墙,她们学校跟修道院很接近,学校就是她们的摇篮,她们从来没离开过个摇篮。所以她们非常敏感,非常羞怯,也非常胆小。在我没有给她们做足心理准备之前,这些全副武装的占领军会使我所有的说服之词归于无效。”

  少佐冷冷地说了一句,被译过来为:“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

  英格曼神父淡淡一笑:“你们这样的兵力,够去包围一座城堡了,还怕赤手空拳的小女孩飞了?”

  又是一句极其在理的辩驳,少佐很不甘地站了一会儿,下令所有士兵撤出教堂院子。

  “神父,我没想到你会听信他们的鬼话!……”法比愤怒地说。

  “我连一个字都没信。”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邀请?”

  “拒绝了,他们反正可以把孩子们搜出来。”

  “万一搜不出来呢?至少我们能碰碰运气!”

  “我们总可以迟些再碰运气。现在我们赢得了一小时四十分,得抓紧每一分钟想出办法来。”

  “想出办法救你自己的命吧?”法比彻底造反了。

  英格曼神父却没有生气,好像他根本没听见法比的话。法比激动起来就当不了英文的家,发音语法都糟,确实也难懂。英格曼神父可以选择听不懂他。

  “我们有一个多小时比没有这一个多小时强多了。”

  “我宁可给杀了也不把女孩们交出去……”

  “我也宁可。”

  “那你为什么拼死拒绝?”

  “反正我们总是可以迟一会去拼死,迟一个多小时……现在你走开吧。”

  外面黑得像午夜,法比离开了英格曼神父。他回过头,见英格曼神父走到受难圣像前,面对十字架慢慢跪下。法比此时还不知道在他和少佐说话时,一个念头在神父脑子里闪现了一下。现在他要把那闪念追回来,仔细看看它,给它一番冷静的分析。

  第十六章

  当英格曼神父跟日本军官说到女孩们需要梳洗打扮去出席晚会时,书娟和女同学们正瞪大眼睛聆听。神父是老煳涂了吗?难道不是他把豆蔻的结局告诉她们的吗?他也要让日本人把她们一个个当豆蔻去祸害?那件男人用来毁灭女人的事究竟是怎样的,如何通过它把苏菲、书娟等毁成红菱、玉墨、呢喃,最终毁得体无完肤如豆蔻,她们还懵懂,正因为懵懂,即将来临的毁灭显得更加可怖。

  “日本人真的会送我们回来?”一个女孩问。这时还有如此不开窍的。

  女孩们没一个人搭理她。说话的女孩比书娟低一年级,家在安庆乡下,母亲是个富孀,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头,把女儿送到南京受洋教育。

  “刚才没听到?还有好吃的,还有花。”这个小白痴说。

  “那你去啊!”苏菲说。一听就知道这句好好的话是给她当脏话来骂的。

  “你去我就去。”安庆女孩回嘴道。

  “你去我也不去!”苏菲说。她可找到一个出气筒了。

  安庆女孩不语了。

  “你去呀!”苏菲号起来。此刻找个出气筒不易,绝望垂死的恶气都能通过它撤出去:“日本人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好睡的!”

  安庆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扑到苏菲身边,摸黑给了苏菲一巴掌,打到哪儿是哪儿。苏菲并没有被打痛,却几乎要谢谢安庆女孩的袭击,现在要让出气筒全面发挥效应,拳头、指甲、脚、全身一块出气。安庆女孩哭起来,苏菲马上哭得比她还要委屈,似乎她揍别人把自己揍伤了,上来拉架的女孩们拉着拉着也哭了。

  “臭婊子,臊婊子!”苏菲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骂道。现在她是打到谁算谁。她要出的气太多了,也出徐小愚让她呕下的那口恶气。朝三暮四的徐小愚把一片痴心的苏菲耍惨了,还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耍的……

  “臭婊子!……”苏菲的恶骂被呜咽和拳脚弄得断断续续。

  “哎,你骂哪个?”帘子一撩,出现了红菱。呢喃和玉笙跟在她后面。

  “婊子也是人哦。”红菱几乎是在跟女孩们逗闷子:“不要一口一个臭啊臊的。”

  玉墨说:“本来都斯斯文文,怎么学这么野蛮?跟谁学的?”

  呢喃说:“跟我们学的吧?……你们怎么能跟我们这种人学呢?”

  女孩们渐渐停止打斗,闷声擦泪,整理衣服、头发。

  安庆女孩还在呜呜地哭。

  帘子又一动,赵玉墨过来了,两条细长的胳膊叉在腰上,一个厉害的身影。

  “阿烦人啊?”玉墨用地道的市井南京话说,“再哭你娘老子也听不见,日本人倒听见了,你们几个,”她指指红菱等,“话多。”

  然后她重重地撩帘子,回到女人们那边去了。

  女孩们奇怪地安静下来。赵玉墨的口气那么平常,可以是一个被烦透的年轻母亲斥责孩子,也可以是学校监管起居杂务的大姐制止哕里八嗦的小女生。

  女学生们此刻似乎非常需要她这么来一句,漫不经意,有点粗糙,不拿任何事当事。

  当英格曼神父从十字架前面站起来,思维和知觉一下子远去,他知道自己处在虚脱的边沿上,疲劳、饥饿、沮丧消耗了一多半的他,而他剩下的生命力几乎不能完成他马上要说的、要做的。他将要说的和做的太残忍了,为了保护一些生命他必得牺牲另一些生命。那些生命之所以被牺牲,是因为她们不够纯,是一次一等的生命,不值得受到他英格曼的保护,不值得受到他的教堂和他的上帝的保护。他被迫做出这个选择,把不太纯的、次一等的生命择出来,奉上牺牲祭台,以保有那更纯的、更值得保存的生命。

  是这么回事吗?在上帝面前,他有这样的生死抉择权,替上帝做出优和劣的抉择?……

  他穿过院子,往厨房走去。

  他会以“我的孩子”来开始他的“抉择”演说,就像成百上千次他称唿女学生们“我的孩子”那样。难道她们不也是他的孩子们?奇怪得很,他感到一种冲动,想称她们为他的孩子,他甚至不感到造作和勉强。究竟什么时候他对她们改变了看法?当然没有完全改变看法,否则他不会把她们当成牺牲品,供奉出去。他仍然不尊重她们,但不再嫌恶她们。

  他要向她们表示痛心:事情只能这样子,日本人带走的只能是她们。只能牺牲她们,才能搭救女孩们。他会对她们说:“我的孩子们,牺牲自己搭救别人是使一个人人格能达到的最神圣境界。通过牺牲,你们将是最圣洁的女人。”但他在走进厨房的门之前,突然感到这一番话非常可笑,非常假模假式,甚至令他自己难为情。

  那么说什么好呢?

  他甚至希望她们抗拒,跟他翻脸,恶言相向,这样他会产生力量,对她们说:“很遗憾,你们必须跟日本人走,立刻离开教堂。”

  一秒钟都浪费不起了,可英格曼神父仍在满心火烧火燎地浪费时间。

  “神父!”法比从后院跑来:“墓园里都是日本兵!他们跳进墙里一直埋伏在那儿!”

  英格曼一下推开了厨房的门。他脑子只剩一闪念:但愿这些女人能像所有的中国良家女子一样,温顺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但英格曼神父在推开的门口站住了。

  女人们围着大案板,围拢一截快燃尽的蜡烛,好像在开什么秘密会议。

  “你怎么在这里?”法比小声问。

  “是我叫她们上来的。”玉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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