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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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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晨祷时枪声响了,似乎城市某处又开辟出一片战场,枪声响得又密又急。 中午,去安全区筹粮的法比回到教堂,粮没拉回来,坏消息带回来了。马路上中国人的尸体有三四岁的,也有七八十岁的,一些女人是赤着下身死的。炸弹在路面上炸出的坑洼和壕沟,都用尸首去垫平。凡是听不懂日语呵斥的,凡是见了枪就掉头跑的,当场便撂倒,然后就作为修路材料去填沟坎。学生们早上听到的那阵长达半小时的射击,安全区的国际委员们怀疑是日本军队在枪决凌晨投降的中国军人。法比说完,对女孩们强笑一下,又看一眼英格曼神父,他的意思是,神父的判断出错了,这样的血腥局势一两天之内怎么会回归秩序? 这是午餐时间,原先供神职人员用餐的长餐桌两边挤坐着十六个女学生。英格曼神父自从女孩们入住教堂,就招唿陈乔治把他的两餐麦片粥或汤面送到自己寓所,他相信威严要靠距离和隔膜来维持;和女学生之间,至少要隔一块草坪的距离。但这天他一听说法比·阿多那多安全区回来,便放下麦片粥跑过来。 “所以,粮食和水是最致命的问题。因为我们收留了十几位女士。”法比说。 “乔治,”英格曼开口问道,“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陈乔治说:“还有一担面粉,米只有一升不到。水就是洗礼池那一点……嗯,不过还有两桶酒。” 法比瞪了陈乔治一眼,难道酒可以洗脸洗澡洗衣?难道酒能泡茶,能当水煮饭下面?尽讲些不相干的屁话! 二十岁的陈乔治也委屈地回敬法比一眼,水少了大人你可以多喝点酒,反正你喝酒跟喝水似的。 英格曼神父居然说:“比我想象得好。” “一担面粉这么多人?两天就喝西北风去!”法比发着小脾气对陈乔治说,怎么办呢?他又不能对神父发脾气,把该神父听的恼火语言让陈乔治受去,所有人受不了的气都会让二十岁的孤儿陈乔治受。 陈乔治接着英格曼神父的话语道:“唼,还有呢!还有一点哈喇的黄油,大人你叫我扔掉,我没舍得!还有一坛子腌菜,长了点绿毛,有一点点臭,吃吃还蛮好的!”这些话他说出来既是表功,也是拍马屁,还是给神父鼓劲。 “两天之后,局势一定会平稳下来的。相信我。我去了日本好几次,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多礼最温和的人,他们不允许花园里有一根不秩序的树枝。”英格曼神父说道。 学生们虽然从童年就接受英文教育,但是听英格曼神父的英文她们常常会漏掉词汇,他的声音太有感染力了,足够她们忘怀,因此把具体词汇就错了过去。 英格曼神父刚走,从厨房里发出翻箱倒柜的声音。 陈乔治一面问:“哪一个?”一面急着往厨房去。 两秒钟之后,书娟便听到女人的声音说:“都吃完了呀?” 陈乔治说:“这里还有点饼干……” 也不知怎么,听了这句话,女学生们都向厨房跑去。书娟跑在第一。这个陈乔治刹那间做了叛徒,把她们名分下那点食物叛卖出去了。饼干是喝汤时用的,越来越稀寡的汤面没有饼干毫不经饿,只是骗骗嘴巴。 书娟看见三四个窑姐收拾得溜光水滑,好像这里有她们的生意可做。为首的那个叫红菱,滚圆但不肥胖,举动起来泼辣,神色变得飞快,拔成两根线的眉毛告诉人们别惹她。 “陈乔治,你怎么把我们的饼干给她们吃?”书娟问道。“她们”二字不是说出来的,是骂出来的。 陈乔治说:“她们来要的!” “要你就给啊?”苏菲说。苏菲是孤儿,所以教会学校老师给她个洋名字“苏菲”她只能认下来。 “哎哟,还护食呢?”黑皮窑姐笑道。 “先借你们点吃吃,明天馄饨担子就挑出来了,买三鲜馄饨还你们,啊?”红菱说。 “陈乔治,你聋啦?”书娟大声说。她此刻也不好惹。长到十三岁所有的不遂心不如意都在这一刻发作,包括她父母的偏心眼,把她当“狗剩儿”扔在没吃没喝的半塌的教堂院子里,还让这个吃里爬外的陈乔治背叛,让这些邪女人欺负……“不关他的事,是我们自己找到饼干的……”红菱说,她那两根细眉弯如一对新月。 “呸,我跟你说话了吗?你也配搭我的腔?”孟书娟拿出抬手专打笑脸人的态度。 连女学生都为书娟不好意思了,小声叫她:“算了算了。” 红菱眼睛方的两根线霎时打了死结,张口便是:“给脸不要脸的小逼!……”要不是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捂在红菱嘴上,红菱下面的话或许可以给这群女孩在男女性事上彻底启蒙。 捂住她嘴的是赵玉墨。厨房里的吵骂地下仓库里都能听见,所以她赶上来把红菱的语言污秽堵回去。 窑姐们回到她们的栖身处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孟书娟都闷头闷脑坐在那里。她气得浑身虚弱,一百句羞辱这群女人的话在她心胸里憋着。她恨自己没用,为什么当场没想出那么精彩的杀伤性语言,及时把它们发射出去。 所有同学回到阁楼上去了,书娟还在那里想不开。她坐到黄昏都进入了室内,坐到自己腹内剧痛起来。没人有告诉过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这本应该是母亲的事,而母亲现在缺席。隔着地板,她能听见地下室的声音:打麻将、弹琵琶、打情骂俏。是的,惯于打情骂俏的女人在没有男人的时候就跟女人打情骂俏。 坐在昏暗中的孟书娟听着外面枪响不断。短命的日本人把仗打到南京,把外婆外公打得消息全无,把父母和姐姐打得不敢回国,把一帮短命窑姐打到英格曼神父“最后一片绿洲”上来了,书娟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咬碎细牙,恨这个恨那个,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她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有地下室窑姐们的身子和内脏,以及这紧一阵慢一阵的腹痛和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 下午英格曼神父也出去了一趟。陈乔治开车载着他往城内走了一两公里,就退了回来。他们不认识这个南京了;倒塌的楼房和遍地的横尸使陈乔治几次迷路。在接近中华门的一条小街上,他们看见日本兵押解着五六百个中国士兵向雨花台方向走,便停下车。英格曼神父奓起胆子,客气地向带队的日本军官打听,要把战俘们押到哪里去。随行的翻译把他的意思转达过去后,军官告诉他:让他们开荒种地去。他脸上的表情却告诉你:他才不指望你相信他的鬼话。英格曼回到教堂,晚餐也没有吃,独自在大厅里坐了一小时,然后把所有的女学生们召集到他面前,把下午他看到的如实告诉了她们,他温厚地看看法比,说自己早晨的判断太乐观,看来法比是正确的,在找到新粮源水源之前,保证这三十多人不饿死渴死,是他最大的抱负。他叫陈乔治再搜一遍仓库,看看还能找到什么,过期的、发臭的、长毛的都算数。 神父没有说完,侧门口冒出几个窑姐。她们挤在那里,看看大厅里有什么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们的份。一看女生们个个沉脸垂头,都不想有份了,一个个掉头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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