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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维加斯的谜语(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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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地,事情对我已很清楚了。我都不用去看老薛那张变了色的脸,在这个关头去看一张老人撒了弥天大谎又被赤裸裸揭穿后的脸,要残忍要胆量。我不动声色地摆餐纸,见老薛匆匆挪动的脚都是无地自容的。我没办法不去想,他拿了我的两千五百元究竟干什么去了?一年了,他戒了烟,仍是那件米色丝绸夹克,所有举动都带有节衣缩食的痕迹,我实在看不出他有那个本事把一笔对他来说的巨款开销出去。 客人全迟到,老薛在厨房同艾丽丝的女儿谈判:先吃饭还是先看电视。艾丽丝跑去调停谈判,但很快听见她和父亲又争起来。 “你要钱干吗呀!早有人告诉我你把钱花哪儿去了!……” “谁告诉你的?安?……” “安?”艾丽丝哇啦一声叫出我的名字:“噢,安也知道?……” 艾丽丝回到客厅,冲我就说:“安你可别帮我爸瞒什么事啊!……” 老薛不顾一切地跑出来说:“你找人家安什么别扭?你不该付我钱吗!我是你爸爸,不是你保姆!” 老薛手里端着个粉红塑料碗,身上系着艾丽丝那黑底洒满金黄大向日葵的围裙,米色丝绸夹克颜色很浑了,领口也松垮了。他的一切都变得很不准确,很不像素来那个要体面的老薛了。 艾丽丝一愣,对我嬉皮笑脸地指着父亲:“爸爸才不要钱呢是吧?保姆才要钱!” 我猜出艾丽丝有去“尼蒙马克斯”花钱的富贵,而没有实实在在的钱。那不可见的主宰者的阴影庇护着她,笼罩着她,她所有的东西都缺乏实实在在的物质感,都是实物投下的影子。她的生活,她的存在,都需要大大地实体化一下,否则便太不具体,太似是而非了。好像这也正是艾丽丝的魁力和奥妙所在,她没有物质世界的世故。 客人们到达时,艾丽丝早忘了同父亲的不愉快,高高兴兴换了一套深玫瑰色的长连衣裙,坐到餐桌上去了。再昂贵的衣服她都不爱惜,洗了手便叉开两只巴掌在裙摆上拍拍。她只要空下来总爱办些莫名其妙的晚宴、聚会。 老薛也跟平时一样,话很少,话也很得体。头次见面的客人,他马上举上一张名片。他给名片的姿势、动作从来不偷懒,总要从座位上起身,双手把名片递到人家鼻子下面,头还要低一下,眼从下压的眉骨下看上来,非常谦恭和郑重。他已发了一年多广告了,名片上还是个化学教授。整一晚上,老薛都用很轻的声音说话,希望我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因而我也就放弃了内心对他的追究。他知道那一晚上我都在追究他。 终于一天,艾丽丝打电话给我,劈头就问:“你借钱给我爸了?” “谁说的?” “你可真有钱呐!” 她的那种尖刻仿佛是我背着她同她男朋友约了会。 我说:“我借了。怎么啦?” “那你跟我不说实话!我上次问过你!” “你恩将仇报是不是?” “你以为你对他有恩?你那点钱够他赌几次?他每星期五去拉斯维加斯你知不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规矩本分的老薛心里怎样藏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老薛。那个老薛欺骗成性,并有亡命徒式的对冒险的向往。他眼不眨心不跳地以谎言借钱,再眼不眨心不跳地把欺诈来的钱葬送掉。 艾丽丝接着告诉我,我不是老薛惟一的债主,他还悄悄向她不少朋友借过钱,但大部分人拒绝了他。她说她感谢那些拒绝了他的朋友。言下之意是她怨怪我这样既慷慨又守信最终人财两空的朋友。我的话也不好听了,对她说,为了帮我这个朋友纠正一下过分信赖人和滥发同情心的缺陷,请她尽快偿还我二干伍百元。我还补一句:“我先生还指望用它修屋顶呢。” 她说:“哈,你想让我还?借的时候你可没征得我同意啊!我整个给你俩蒙在鼓里一年多!” 艾丽丝在这时候表现出的自我辩护能力和逻辑严谨非常美国式。她一再强调这是美国,老薛是老薛,她是她;子女不继承父母的债务,万一老薛混阔留下遗产政府会继承得比她老薛丽丝多。 我捧着话筒听她把这堂法律讲座继续下去。她话题早已转了,一个劲向我证实老薛的荒唐程度:居然替她的生活担忧,总觉得她的生活危机四伏,所以得抓紧时间赌钱,买个大房子把她救下来。 我放下电话时想,不管老薛怎样堕落,这堕落毕竟还有个动人的诱因吧。 从此我再也打不通老薛的电话了。像我这样气急败坏,满心鄙薄地给老薛打电话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因此,他不是关了电话铃就是拔了电话线。我向艾丽丝要了她爸的地址,并明白告诉她我要去上门逼债。她痛快地把地址给了我,还嘱咐我别去敲门,就坐在车里埋伏他,他七点半准回。她说这个战术是根据其他吃了闭门羹的债主们而帮我拟定的。她丝毫不难堪,有的只是一点孩子式的幸灾乐祸:我和她父亲不管谁治谁之于她都一样有瞧头。我简直奇怪她脑子里是怎么一个线路。 在一条蛮热闹的小街上找到了老薛的老巢。它坐落在一个弹子房背面的阁楼上。地方不像我想象得那么贫脊荒凉,街两旁都是店,数了数,两家花店,五家饭店,七家修手足指甲的店。还有一些进门就跌进深而窄的楼梯的那种穴洞般的店,里面经营什么你可以想象。穴口站着一个油头男人,一有人路过他就笑嘻嘻上去绑票。马路沿上还有些女孩儿,身材都不错,大家都过冬天她们过着夏威夷海滩的夏天,露出颜色很不新鲜的肌肤。她们都没有笑容,全是一副厌世的表情,看出哪个男人有苗头,她们就捺亮打火机去点叼在干燥唇上的香烟,然后两条鹭鸶长脚迈着又大又傻笨的步子迎上去。她们之间谁也不理谁,似乎同在一条街上却不属于同一物质密度,因此谁也看不见谁。我从来没见过比她们更孤独的动物。 望着这个陌生的景观,我想一丝不苟的老薛穿着米色丝绸夹克出现在这里一定精彩。他和这些人也不属于同一物质密度,也可以相互看不见,相互不妨碍。 八点了,我还在等老薛。显然是他先看见了我,把我闪过去了,拐角处我突见他那辆老“现代”已好好地趴在那里了。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弹子房背后,听自己的脚在露天木楼梯上踏出击鼓般声响。大概因为委屈和愤怒,我大叫起来:“老薛!老薛!”但心里明白没人会来应我。 刚上到第二段楼梯,却见老薛出现在楼梯顶端,眼睛张得特大,下嘴唇也松开了。 “你没事吧?”他对我又大张一会眼,才问,这时我看见他手里提了根大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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