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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旦(5)


  半小时后,奥古斯特和芬芬走回来。他突然发现沙滩上除了他和芬芬的足迹之外,有了第三个人的足迹,但绝不是阿玫的足迹。奥古斯特能够识别阿玫留下的任何形式的踪影。奥古斯特迅速地思考,事情究竟怎样了。天已经很暗了,海变得凶残起来。奥古斯特断定,第三个人一定在附近。

  就在这时,芬芬说:你知道阿陆的故事吗?

  她身体更加一团肉地贴上来。她见他在假装没听见。

  芬芬说:阿玫说,只有你知道,什么原因世上就没有阿陆这个人了?

  奥古斯特想,阿玫不是说他弄清阿陆的下场了吗?谁在撒谎?撒这个谎是什么意思呢?他对芬芬说,等阿玫来了我再讲。阿陆的故事若好好讲,应该是很曲折的。

  一直到海完全成了黑色,阿玫都没来。奥古斯特把芬芬送到公寓门口。芬芬说她最怕这个时间独自上楼梯,他只好送她上了三层楼。芬芬用钥匙打开门,门开得只够她把自己揉进去。奥古斯特怀疑里面有个人。他说他又饿又渴,能否进去喝杯水。芬芬笑着道歉:太晚了,改天好吗?奥古斯特下楼时心里的疑团解开了:芬芬房里绝对有个人。

  奥古斯特的尸首是第二天清晨四点被发现的。匕首是从背后来的,刺得很利落,因此奥古斯特的面部表情相当宁静,连密布的皱纹也平展许多。这个地段离唐人街不远,却是个高尚住宅区,清一色的白种人。一年前有个男人带一个姑娘来租房,房东太太一见姑娘是中国人,马上说她无房出租。后来房东太太把房租涨了一倍,让那个叫芬芬的中国姑娘住了进来。据说这个高尚住宅区在奥古斯特发生不幸之前,有56年的绝对太平无事。

  我想,怪不得阿陆的故事没人知道,惟一知道它的人死了。

  我问老人温约翰:“阿玫呢?”

  老人说:“阿玫唱戏唱到他从会计学校毕业,真的就混入了穿西服打领带的金融区人群。”

  老人很狡猾,他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不得不挑破了。我说:“按说芬芬的主子应该对阿玫下手,因为芬芬真正的姘头是阿玫。”

  老人说:“你怎么知道是芬芬的主子?也许是阿玫的主子呢?”他老谋深算地看我一会,又说:“你还是没跟上。”

  “没跟上”在英文中是说“没弄懂”。

  我看看表,早已过了闭馆时间。我赶忙请老人给我办借书手续。温约翰却不慌不忙,一笔一画在借书表格里填写。我留意到他的手。这是双被长久珍重的手,和他整个形象不同龄。我说:能让我再看一眼阿玫那张照片吗?老人一愣,说:我给你看过他那张半身照?我说当然。他说:我怎么会把它给你看呢?……

  我终于为阿陆想出了合理的结局。他和一位富有的白种姑娘恋爱了。这犯王法的爱情发展到难解难分的一天,私奔便成了惟一的出路。白种姑娘才15岁,身上怀着19岁的阿陆的胎儿。两个年轻人完全沉迷在这恋爱的悲剧因素和叛逆感中。在很远很远的一个海滩上,出现了一具风华正茂的尸体。那个地方离旧金山有九十多里,极偏僻,因此唐人街没有一个人知道阿陆被杀害的事。唐人街的人只当是从来没有一个阿陆。遭了谋害的阿陆,被马车载到九十多里外的海滩,再被抛弃。凶手是白种姑娘的父亲雇来的。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凶手是暗恋(或许明恋)阿陆的一个(亦可能多个)白种男子。这个结局我怎样努力都难以使它圆满。它总有不少漏洞。

  一天下午,我在唐人街碰到一个十六七岁的东方男孩子,他从我身边一擦而过。我突然觉得他似曾相识。我转身跟上他,叫住他,问他可知道某某食铺的方位。他指给我方向。纯正的英语,嗓音十分清秀。

  我远远看见他消失于地面之下。那是他拐进了“华人移民历史展览馆”。

  后来我机关算尽,结识了这个男孩。他姓温,他的爷爷曾是唐人区的著名粤剧花旦。直到现在,他的爷爷偶然还会在港口广场吊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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