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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罗裙(3)


  “老妈子还不跟你上床呢!”海云噙着饱饱两汪泪,人也凉了。

  听到这里,周先生毅然拔下助听器。周先生被卡罗拉到餐室,健将推着海云进了自己卧室。

  第二天,海云一早出门,直奔那个购物中心,去买昨天舍弃下的那条夕照红的太阳裙。海云往往留下一两件最贵的衣裳到生气的时候买,不然怄起气来就没得可买来消气了。也只有生气,她才买得下手,才有那股劲头和气魄。

  海云是独自去商场的,健将的学校已开学。她在商场迷了途,怎么也找不见那件红裙子了。她从没一个人出过门,总是健将领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种可怖的迷乱,眼和手慌慌张张地翻着倾挂的上百、上千种衣裳,像是在找一分性命攸关的文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件太阳裙,那个在一天前使她快活过的红融融的物件,不见了。她喘息越来越紧迫,似乎找不见它,往后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海云手空空地回到家。

  离烧饭的时间还早,她不知该做什么。电视她是看不懂的,音乐她也是听不懂的。带来的两盘家乡音乐——河北民歌,她却不会用那个比飞机驾驶仪还复杂的音响组合,她也从来不打算学,这世上绝大部分事她自认是学不会的;她除了长一副漂亮模样和烧一手漂亮菜——这两样天生——其它她都学不会。

  海云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将所有买来的,尚未有名目、场合穿出去的衣裳统统再试一遍。

  她身子一进入那滑溜的、柔软的衣裙,往客厅大镜前一立,神便定下来,一种愉悦出现了,健将一向是分享她这孤零零的愉悦的。她脱口喊道:“健将!健将……”

  “Hi!”

  海云抽风般扭转身,见楼梯上出现的是卡罗,卡罗微笑着,刚刚从午觉中被她的叫喊惊醒,脸上是浅睡后的红晕,他已走到海云身边,黑绿的大眼关切地看着她。海云第一次看见他安顿下来的嘴,面颊不再有咀嚼口香糖的轻微曲扭。

  海云不知怎的往后撤一大步,像是害怕这个完全不同的卡罗,卡罗竟是如此友善。对于她这三十七岁的继母,卡罗的存在原来是暗暗含着某种意义。

  “我帮你?”卡罗用五音不全的中文说道。

  海云惊惧地笑笑,摇摇头。双手在背后扯住丝质衣裙的两扇门,只要她一松手,它就会滑出她的控制。

  “我会帮。”卡罗逼上一步,“将会的我都会。”“将”是他对健将的叫法。

  海云没料到他会讲中文,讲英文原来只是在这房子里造成一股势力,一股优越的、排外的势力。现在只有他和她俩人,没什么可排外了。卡罗丝绒一样的目光看进海云眼睛,海云的眼睛快快躲开去,“不用。”她说,依然将双手背在身后,扯紧裙的开关。向后背起的手使她原来就丰润的胸挺送出去。

  卡罗微侧头,想一会儿,说:“为什么?将能做的,我也能。”

  “不,”海云柔声说:“将是我生的。”海云清清楚楚地说。

  卡罗马上收回伸进她眼里的目光。海云第一次见卡罗如此谦卑地一笑。

  健将学校的功课很忙,他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全家睡下了,他才回来。海云洗衣时嗅出健将所有衣服上都是冲头脑的汗臭。她没去多想,男孩子总是动动就臭烘烘的。

  卡罗却像与健将调了位置似的,从早到晚待在家里,海云几乎总在试穿衣服时碰到他。他不再申请帮她,只静静看她一会儿,并不看她身上各种莫名其妙的新衣,而是直朝她眼睛看,直看到海云对他和她是怎么回事渐渐醒悟了。

  海云这三十七年没爱过男人,或者她爱的男人都不爱她。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卡罗这样往她眼里死找她。她逐渐不再追问健将每天学校里的事;健将像是不再重要,反正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总会在那,跑不了的。

  这天卡罗对她说:“我那儿有更大的镜子。”

  海云装没听见。卡罗转身走了,海云不知怎的就跟他上了楼。卡罗请她进了自己屋,然后关上门。

  海云身上着的是件白色晚装,无袖,从腋下隐隐透出少许腋毛。海云看着自己,眼的余光见卡罗接近了她,步子动作都轻柔得像丝绒。卡罗——你这金子堆大的少爷。海云想着,爱慕地、嫉恨地轻轻咬住牙关。

  卡罗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海云突然发现它们也是孤独的,不亚于她自己,不亚于健将。不,海云想,卡罗是她所见到的最孤独的一缕魂。这孤魂在这幢城堡里徘徊了多少年、多少年,似乎早于他被那个胖大的金发母亲孕育、娩出。

  卡罗的手指很轻地顺着她平整、年轻的脖颈滑下。那无听众的钢琴家的手指触摸着她的肩、臂。海云见镜子里的自己已是浑沌一团白色,已溶化得没了原形。她从没体会过这个溶化过程,它真值得拿死去换。

  海云感到那双无出路的钢琴家的手移向她的腰部。忽然,卡罗以一个令她意外的动作矮了下去。她清理一番视觉和感觉,发现他跪在她双膝间,脸埋在她稀滑的白色裙裾上,浑身虫似的蠕动,拼命躲避他想要去触碰的部位。多没出息,没出息得又如此动人。

  “I…love…You!”他啼溜着鼻涕,口中发出喝粥般的声响。

  海云一动不动,但浑身都是邀请。

  俩人同时听见车房门启动,周先生回来了。

  海云穿着白色晚礼服在厨房烧晚饭,周先生看不透似地看了她一阵,问:“穿的这一身是什么东西?”

  海云擂小鼓似的剁着菜刀,一边答:“穿着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声,意思是:“花这么些钱就‘玩玩’啊!”

  海云轻快地将菜倒进升起烟的油锅,没像以往那样回敬他。现在她不只有健将,还有了个卡罗,因此对这个七十多的丈夫,她从此可以不一般见识。

  炒到最后一道菜时,健将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让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哟小死人!放了学哪儿去了你?几天不照你面!”她边说边欢天喜地搅着炒锅:“把妈想得!……”她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这些天的夜里,她躺在黑暗里,听着周先生斯文的鼾,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卡罗。

  海云甚至没留意儿子的明显消瘦和病马般迟钝的眼神。

  “去洗洗脸!疯得你……”她喜悦地责骂儿子,将炒好的菜一飞腕子倒进瓷盘。

  晚餐桌上是两只冷菜,四只热菜,气氛远不如往常沉闷。海云顶忙,给健将不断夹菜,又去不时答对卡罗那双眼睛。周先生瞥几眼海云白晚装上罩着花围裙,摇头笑笑,还是决定对妻子的荒诞装束不加干涉。饭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来。

  卡罗接的,却马上将话筒递给健将,脸上是等看好戏的表情。健将完全木然地捧着话筒,忽然求救地将脸转向母亲。

  “怎么回事?”海云问。

  健将没说出一个成型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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