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
买媳妇
一
根兰的肚子在后村人的眼皮底下一天一天往外鼓,鼓圆了。那天,村长天泰和
玉柱扛着纤绳从河滩上往回走。天泰不时瞄着玉柱,想和玉柱说几句有关根兰肚子
的话,硬是没说成。因为玉柱的眼睛不和他对光。虽然玉柱的心思也在根兰的肚子
上,可就是不和他对光。玉柱一直把头仰在脖子上,看着远处的天。人在得意的时
候就会这样,眼睛看着远处,自个儿和自个儿说话。到村口了,天泰的手在玉柱的
脖子上搧了一把。天泰说,瞧你那毬眉眼想和你说几句话你瞧你那眉眼。玉柱缩了
一下脖子,眉眼一折,就把一脸的得意折成了笑,嗬嗬,嗬,玉柱看着天泰。天泰
说,你甭给我笑你的喜也是咱后村人的喜根兰撒腿的那天你可得意思意思。
玉柱脸上的笑没了。
“咋?难道你想悄儿没声地让根兰给你下崽?没个响动?”天泰说。
玉柱吭哧了半晌,脸憋红了。
“要是,要是……”玉柱说。
“要是个毬!”天泰说。
“要是再生个……”
玉柱又憋住了。
天泰明白了玉柱的心思。根兰生过一胎,没落住,玉柱的心有些虚。可是,村
长天泰很快就缓过神来,找到了说辞。他把眉毛一拧,教训了玉柱几句。天泰说你
还是六尺男人!天泰说蛇咬了你一口连麻绳也怕了,难道说……咹?天泰觉得底下
的话不便说出口,就打住了。他看见玉柱紧闭着嘴唇,用力一吸,嘴唇像柳叶一样
发出来一声响。
“哎!哎!”有人朝这边喊。是村长的婆娘。她总这么叫村长天泰。天泰听见
了,却不回头,依旧看着玉柱。难道咱不能往好处想?他说。
玉柱说嫂子叫你哩。
天泰说咱不能……咹?
嫂子叫你哩!玉柱说。天泰说听见了,毬眉眼,去去,回去摸根兰的肚子去。
玉柱要走。天泰说哎,问你话哩。玉柱又站住了。
“多少天了?”天泰说。
“不知道。”玉柱说。
“你扳着指头算么,”天泰说,“从种上那天起,二百八十天。这跟种庄稼一
样,八九不离十。难道你不知道哪天种上的?”
玉柱说:”这又不是种庄稼眼睛瞅着往犁沟里埋种子。”
天泰踩着脚说哎嗨!你真是个哎嗨!
玉柱说:“再哎嗨!也不能把这事和种庄稼混在一起,天天晚上都种,谁知道
是哪天晚上种上的。”
“你问根兰嘛。”天泰说。
玉柱还是不懂。天泰的婆娘又喊了。天泰比玉柱年长几岁,是种孩子的把式,
婆娘进门五年,下了四个崽。天泰说这事给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婆娘又喊叫了,
去,摸根兰的肚子去。
天泰耸耸肩膀,把纤绳挪挪好,走了。
根兰是老梅从贵州领来的,和村长天泰的婆娘一样,也是个漂亮女人。每天晚
上,玉柱都要摸根兰的肚子。只有玉柱知道根兰的肚子有多好。他感到根兰肚子里
的孩子不是一天天长大的,是他一天天摸大的。他躺在根兰的臂弯里,把一只厚重
有力的手放在根兰的肚子上,眼睛瞪着屋顶上的木椽,一声不吭,像捂着一样不小
心就会弄坏的东西。根兰的肚子没大的时候,他天天晚上骑她。他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爱听根兰在他的身子底下给他呻吟,难过得像一滩软泥。他说根兰你难受了?根
兰说不,不,根兰把他抱得更紧了。根兰的脸像发烧的柿子。现在,他摸根兰。根
兰像一只猫,安静地躺着让玉柱摸她。根兰感到玉柱的手把一股温热的东西传给了
她。根兰说玉柱你天天这么模咋就摸不够。玉柱说唔唔我也不知道咋就摸不够。根
兰说我的肚子就这么好?玉柱说我觉着好越摸越好不信你摸。玉柱拉过根兰的手让
根兰摸。根兰没摸。根兰把手抽走了。根兰说我摸不出好来。玉柱说这就怪了我咋
摸咋好你咋就摸不出来?根兰掩嘴笑了一下。根兰笑的时候老爱掩嘴,其实根兰的
嘴很好看。玉柱说也许自个儿的肚子自个儿摸不出好来要别人摸,女人的肚子要男
人摸才能摸出好来吧。根兰说那你就摸,你觉着好我也就觉着好了。玉柱说根兰快
了吧?根兰说快了。玉柱说我听天泰说能算来日子。根兰说我心里算着哩。玉柱说
狗日的天泰。根兰说天泰咋啦?玉柱说不咋他干活是能手养孩子也是能手,一种一
个准他狗日的。根兰又要笑。玉柱说根兰你这回……根兰立刻捂住玉柱的嘴不让玉
柱往下说。根兰说你甭说本来我就害怕。玉柱说不怕不怕你生个鸡蛋我也认。玉柱
想起天泰的话。玉柱说狗日的天泰教训我让我往好处想。根兰说你看你人家天泰是
好心你骂人家。玉柱说我没骂我是感激他狗日的。根兰不再说什么,把手放在玉柱
的手背上。就这么,根兰捂着玉柱的手,玉柱的手捂着根兰的肚子,一直到他们睡
过去。
几天以后,根兰喊肚子疼。玉柱没忘记天泰的话。他让他哥金梁去找天泰。
“你就说咱给村上叫一场电影。”玉柱说。
金梁大玉柱五岁,是个光棍。他娶过一房,死了,所以成了光棍。玉柱比金梁
有主意。其实金梁也是个有主意的人,死了女人后有些蔫了,显得没主意,脾气出
奇的好。
根兰在里屋的炕上一声一声叫唤。金梁说我找天泰你去叫二女。二女是个单身
女人,会接生。玉柱说根兰你给咱坚持住我去叫二女。金梁和玉柱都从大门里跑了
出去。根兰咬着牙根,躺在炕上,眼睛瞪得像死鱼一样。
二
“玉柱想叫一场电影。”金梁给天泰说。
村长天泰正蹲在炕上,嚼白萝卜咸菜吃粥。他把脖子一拧,说:撇腿了?根兰
撇腿了?
金梁不好答话。
“噢噢,”天泰说,“你是他哥不能胡说走走到镇上去。”
天泰叫了几个船夫,和金梁一起去了镇上。镇上有一台放映机。
这时候,单身女人二女已经坐在了根兰的炕上。手跟前放着水盆和剪脐带用的
剪刀。根兰撇着腿,挺着肚子,叫唤着,呻吟着。二女用毛巾擦着根兰头脸上渗出
的汗水珠子,教导着根兰,让根兰鼓劲,用力。
“这是力气活,根兰,”二女说,“生娃没有不出力使劲的。”二女说,“有
人生娃前要饱吃一顿,为的就是生娃的时候出力,你吃饭没?”
根兰使劲点头。
“那你就得使劲,甭惜力气。”二女说。
玉柱蹲在屋门外。二女不让他进去。二女说生娃不是亲嘴,用不着男人。玉柱
几次想进去,因为根兰的叫唤声猛一下就很揪心,二女还是不让。二女说你要进来
你就给接生。玉柱觉得二女的话比根兰的叫唤声更吓人,就只好蹲在门外。他咬着
嘴唇,黑着脸,好像根兰不是要给他生娃,而是在给他上吊。
根兰整整叫唤了一天,硬是没让二女的水盆和剪刀派上用场。根兰每叫唤一声,
玉柱都想冲进去搧二女一个耳光,然后把手塞进根兰的肚子,掏出那一块迟迟不肯
出来的东西。当然他没有冲进去,他只是想。他知道生娃和在鸡窝里掏鸡蛋不一样。
天麻黑了。金梁和天泰扛着丝绳从门外走进来。他们已经把放映机和放映员一
起放在了村委会的院子里。他们朝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挨玉柱蹲下来。他们知道
事情有些麻烦,没和玉柱打招呼。玉柱像害牙疼一样。金梁从耳朵背后取下一支卷
好的烟卷,递给玉柱。玉柱没接。金梁把烟卷叼在嘴里,在衣袋里摸火柴。天泰已
点着了烟,把火递给金梁。金梁摇摇头,继续摸着,到底摸了出来,正要划,屋里
突然传出一声喊叫。三个男人立刻扬起脖子,朝屋门看去。
没有婴儿的哭声。
很兴奋。银幕已挂起来。放映机支在人堆里,旁边竖着一根竹竿,吊着一只电
灯泡。放映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教光棍汉万泉发电。万泉把一截麻绳缠在发
电机轮子上,拉了几次,没成。万泉并不气馁,反而觉得好玩,一次次缠着,拉着。
孩子们等得没耐心了,喊着:放!放!
“放你妈个腿!”万泉说,“没电咋放?再喊叫把你们扔到房上去。”
孩子们不吱声了。他们都怕他。光棍万泉娶不到媳妇,肚子里有火,燥气了会
真扔的。
“去,到玉柱家看去。”万泉给孩子们说,“他婆娘一生,就立马回来报告。”
一伙孩子们跑走了。万泉又一次把麻绳缠上轮子,用力一拉,发电机响了。
竹竿上的电灯泡嘭一下亮了。
“咋样?”万泉一脸得意,看着放映员。
“关了先关了。”放映员说,“掏钱的人没给话不能放。你先把绳子缠上,放
的时候再拉。”说着,就要关发电机。
万泉不悦意了。万泉说关了发电机灯泡就灭了。放映员说就是不让灯泡亮才要
关灯泡亮着费电。万泉说天黑成毬了你让大伙儿亮亮堂堂的多好。放映员说看电影
又不是看大伙儿的脸要看脸叫我来做什么关了关了。
几个孩子从门外跑进来。
“生了?”万泉问。
“生着哩。”孩子们说。
万泉说你妈的腿我知道生着哩去去再看去让她快点生。
孩子们说二女把擀面杖都用上了在根兰肚子上擀哩。
放映员说这事还麻缠关了关了。
又一伙孩子从门外跑进来说生了生了!
“你看,你关不成了。”万泉给放映员说。
“关不成就放。”放映员说。
咋啦啦啦,放映机转动起来,放映员说万泉你往银幕上看你看我做什么电影又
不在我脸上。
电灯灭了,一道光束朝银幕射过去。万泉和满院的人都像雁一样伸长了脖子。
“关了关了!”有人失眉吊眼地喊着跑进院子。
是金梁。他拨开人堆,堵在了放映机前边。
“关了!”金梁说。
放映员眨矇着眼。他没关放映机,因为他省不过神来。放映机咋啦啦啦转动着。
那束光全在金梁的胸脯上。“关了。”金梁说。
“为啥?”放映员说。
“孩子死了。”金梁说。
放映把眼睛大张了一下,又缩小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很为难的样子。
“你看,你把钱都交了,不放咋办?”放映员说。
金梁的胸膛上放着光芒。要不是他的胸膛,光芒就会在银幕上放射。
“咋办个毬。”天泰从人堆里挤过来,嘭一下拉亮了电灯。“不放就不放了,
还咋办?都回家睡觉去,听见了没有?”
满院的人都站起来,提着椅子板凳往外走。万泉屁股底下坐着一摞砖头。他抬
起脚,朝它们踹过去。砖头倒了。
“小心你狗日的脚腕子!”天泰冲万泉骂了一句。“你婆娘生个死娃你放不放
电影?”他说。
“我要有婆娘我给村上唱大戏!”万泉说。
“有一头母猪给你,你回家躺在炕上等着去。”天泰说。
万泉不敢回嘴,但万泉的样子很傲气,手背起来,胸脯一挺,从大门里走了出
去。
“毬眉眼。”天泰说。
放映员一直愣着。天泰说你还愣什么把你这一摊子收了去。
当天晚上,金梁和玉柱在村外的野地里挖了一个土坑,埋了死婴。他们在那里
蹲了很长时间。
“玉柱……”金梁说。
他想安慰他兄弟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显得比玉柱还熬煎。
“玉柱……”他说。
他这么说了几次。
后来,老梅就来了。
三
河水从深山大岭中喷涌而出,到平缓的地带后就变得温和起来,不紧不慢地随
山势蜿蜒,向远处流去。阳光照下来,给水波里弄出一块块闪光,也给河滩的沙石
里揉进一层淡漠的红色。
后村人除了种庄稼,也吃这条河。他们不捞鱼。河里没鱼。他们给山上送货。
山顶上有座古塔,突然热闹起来,许多人去那里烧香,还有许多人去那里看风景。
后村人用船把货从山后的河水里运上去换钱。他们踩踏着河滩上的沙石,拖着木船
逆流而上。船上装着食品和日用百货。船夫都是青年男人。他们送完货物点完钱之
后,有婆娘的就各口各家,没婆娘的光棍们无处可去,就跟在村长天泰的屁股后头,
到天泰家去吹牛聊天。他们不缺胳膊不少腿,谁知道咋弄的,就是找不到女人。没
女人的男人一个人呆着太牺惶,也着急,所以,他们都去天泰家。
那些天,他们总说根兰,说着说着,就说到他们自己了,然后就想起了老梅。
天泰的婆娘坐在炕上补衣服裤子。她有补不完的衣服裤子。她的脸上总有一种满足
的笑。天泰也很满足,蹲在炕沿上抽旱烟。他不太插嘴,只听光棍们张嘴胡说。
是玉柱不会弄,还是根兰不会生?两个了,都是死的。他们想不通,所以,他
们每一次都从这儿说起。然后就有人反驳:娃在根兰的肚子里,根兰撇腿生哩,咋
能怪玉柱叩B不能掂个臭嘴胡说吧。然后——
“我看也不全是胡说,老梅弄来的女人都是外地的,不保险。”有人这么说。
万泉也在。他瞄着天泰婆娘说:“咱嫂子也是老梅弄来的,咋生一个成一个?
难道是咱村长会弄?让村长给玉柱教教。”
天泰婆娘说:臭嘴。依旧是满脸笑。她不到三十岁,身段很好。她是老梅领来
的女人中最好看的一个。
“老梅狗日的眼里有水哩,捡好的给村长。”有人说。
万泉不同意。万泉说老梅眼里有水能看见漂亮不漂亮可老梅再能也不能看出会
不会生娃吧?
光棍们说那不一定,说不准老梅就有这眼力,母马能不能下驹牲口贩子一搭眼
就能看出,老梅弄这事多年没这点眼力还能是老梅?让村长说。
天泰不说,只是个笑。
呼啦啦,门外撞进来四个光葫芦,一个比一个矮一点,清一色长牛牛的。他们
都是村长天泰的光荣。最高的一个挪过一条板凳站上去,把手伸进吊在屋梁上的馍
笼里,抓出一个馒头,又抓出一个,再一个,分给几个兄弟,然后给自己抓了一个,
跳下板凳,又呼啦啦跑了出去。
光棍们正在想着老梅。他们突然想起,老梅好长时间没来村上了。
“老梅咋这么长时间不闪面了?”他们说。
“咋?都把钱攒够了?”万泉说,“钱够了就在本地找嘛,明媒正娶,一不操
心跑,二不怕像根兰一样光生死娃。”
一个光棍撇撇嘴,说:“钱是屁股流油磨豆腐一样一分分挣的,不是在路上捡
的。这账我可算过了。找本地的女子,从订婚到娶进门,至少也得这个数,”他用
指头比划出一个六,“六千块。”他说,“从老梅手里买,最多也就三千。”
其实,这笔账光棍们都算过,所以,腰里的钱差不多了,就会想起老梅。
“找本地的知根知底嘛。”万泉说。
“买到屋里过一段日子就知根知底了。”光棍们说。
“问村长,看他知不知嫂子的根底。”他们让天泰说。
天泰还是个笑,不说。
几天后,他们就知道了老梅进村的消息。他们送完货收了船,从河滩上往回走,
二女把他们堵在了村口。
“老梅来了!”二女说。
他们愣了一下,有些不信。
“来了?”他们说。
“来了真来了。”二女说。
二女的脸上泛着红色,像下完蛋的母鸡。老梅每次来都住在二女家。老梅说二
女干净。也许他们还有别的事,要不老梅一来,二女就像吃了喜娃他妈的奶一样,
连大腿上的肉也兴奋得发颤。
“三个。”工女说。
光棍们“嗷”地叫了一声,撒腿向村里跑去。
“老地方。”二女冲着他们的背影说。
他们很快就看见了老梅,看见老梅领来的三个女人。
他们没想到玉柱也会来。
四
老梅是猎户,女人就是兔子。老梅是钓户,女人就是鱼。他总能打到兔子或者
钓到鱼。他把她们弄到一起,然后再弄到后村,分配给这里的光棍们。这就是老梅。
老梅知道什么叫商品经济。老梅说商品经济就是做买卖。买啥卖啥?老梅说啥
赚钱买卖啥。在多的地方买,在缺的地方卖;在价钱低的地方买,在价钱高的地方
卖。这就是商品流通。
“我流通女人。”老梅说,“你们这儿缺这东西。”
就是就是,光棍们说,咱这地方啥也不缺就缺女人你多给咱流通些。
老梅说这事情越来越难做了。过去叫牵线红娘现在叫人贩子弄不好要坐班房。
光棍们说放娘的狗臭屁说这话的都是有女人的人让他们打十年光棍看他们还说
不说。买媒人的就合法买人贩子的就犯法了?媒人就近找人贩子从远地方弄就是个
远近的不同啥是个远啥是个近?一百里二百里?一百里以外犯法你就给咱在九十九
里的地方弄。
当然当然,老梅说,让紧箍咒箍住的话就不是老梅了。老梅吸了一口烟,又吐
出来,歪着头,眯着眼,让吐出的烟雾,从鼻子前边一直飘浮上去。
这就是老梅。
这回,他弄来了三个。他给她们说找工作,先去煤矿做饭,然后做统计员。因
为她们里边有识字的。他们走了许多天,女人们不放心了,要回去,老梅的同伴就
变了脸。老梅有一个样子很凶的同伴,是个青年男人,脸上有一块刀疤。刀疤说谁
也走不成,领你们逛世界来了是不是?一路上坐火车汽车蹦蹦车还有住宿吃喝的花
费你们掏是不是?想回去就留一条腿,他说。老梅没有变脸。老梅说别生气别生气
她们没出过远门想家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女人们害怕了,给老梅直点头。老
梅说就是嘛跑这么远的路哪能不工作就回去。老梅也有变脸的时候。老梅一变脸就
让女人脱衣服,然后自己也脱。然后,老梅的同伴就会压住女人,让老梅和女人干
那事。老梅也压女人。老梅压女人的时候,干那事的就是刀疤。老梅觉着这么弄女
人没意思,他觉着二女好,所以他压女人,让刀疤弄。他把心情要留给二女。这也
是老梅。他知道怎么能把女人的毛抚顺,让不听话的听话,让听话的更听话。
二女说的老地方是她家的一间空房子。老梅和刀疤把女人们推进去,让她们脱
掉长衫长裤,挨着墙壁站好,让光棍们看。
“看吧,”老梅说,“看仔细些。”
蹲在另一面墙壁底下的光棍们立刻睁大了眼。
“高矮胖瘦脸面身材胸脯屁股胳膊和腿都在这儿了,”老梅说,“你们随便看。”
现在,女人们已经明白了,后悔了,可是也来不及了。她们站在一排光棍们的
面前,努力收缩着自己,捂着脸,抽泣着。她们头顶的墙面上,用白粉笔写着她们
各自的价钱。年龄最小的一位,价钱最高,三千五。
“她叫小艾,”老梅说,“是县城的高中毕业生。”
。光棍们开始盘算挑拣了。有的被价钱吓了回去,决定不买了,就品头论足。
“这么高的价,是金子?还是银子?”一个说。
“价高不一定实用。咱花钱买的是女人,不是绣花枕头。”另一个说。
“我看三千五那个,也许是头不会生养的骡子。”另一个说。
玉柱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他轻轻推开门,蹲在一个光棍的跟前,给老梅点点
头,然后,把目光放在了三个女人的身体上。
“你来弄啥?想买二房啊?”光棍说。
玉柱不吭声,专心地审视着女人。
万泉从始到终没说一句话。他是光棍们里边看得最认真最细心的一个。经验丰
富的老梅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买主。他笑吟吟走到万泉跟前,掏出一根纸烟递过去。
“万泉,别把眼看花了。”他说。
光棍万泉挡过老梅递过来的纸烟,站起来,朝年龄大一点的女人走过去。女人
立刻把脸埋到了手里。
“我是结了婚的人,”女人说着要哭了,“我有男人,有娃。我被人骗了。”
女人真哭了。
万泉没有诧异,也没有生气,好像没听见女人的话。他上下打量着,然后,把
女人拨过身去,又打量了一阵,然后退回来,看着女人,思量着。
“咋样?”老梅说。
这回,万泉接了老梅的纸烟,点着,吸了一口,喷出一股白烟。
“这个我要了。”万泉说,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二千五的我要!”一个光棍喊了一声,好像怕喊迟了别人会抢走。
老梅一脸得意,扫视着光棍们。
紧挨玉柱的光棍,用胳膊捅捅玉柱说:剩一个了,再不拿主意就迟了。
玉柱把下巴壳抵在搭起的胳膊上,思考着。
“钱不顺手的,过几天也行。”老梅说。
玉柱还在思考。
那天晚上,玉柱不停地翻身。他睡不着,好像被什么难缠的事情纠缠住了。他
哥金梁早就睡实在了,鼾声不时地往玉柱的耳朵里钻。他坐起来,在黑暗里瞪着眼。
膨,灯亮了。根兰也坐起来,给玉柱披上衣服,担心地看着玉柱。她不知道玉
柱为什么睡不着。她已经恢复了许多,额头上绑着一块红布,怕受风。
“咋啦?”她说。
玉柱愣着眼,一动不动。
根兰摸摸玉柱的额头,不烧。
“喝水不?我给你倒水去。”根兰说。
玉柱皱皱眉头,很烦躁的样子。根兰不敢再问。玉柱又躺下了。根兰给玉柱掖
好被子,关了灯。她没躺在被窝。她侧着身,用手支着头,在黑暗里看着她男人。
玉柱又翻了几次身。根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缩进了被窝。她实在太困
了。
第二天清早,玉柱穿好衣服,勾上鞋,又去了一趟二女家。他好长时间没有开
口说话。他坐在炕沿上,仔细地卷着烟卷,好像不是来说事情,而是来卷烟卷的。
老梅也不开口。他抽着纸烟,耐心地等待着。
玉柱到底卷好了那支烟卷。他掐了纸头,却并不点燃,歪过头,定定地看着老
梅。
老梅刚吐出一口烟。烟雾弥漫了老梅的脸。
“你抹下来一千,我立马交钱领人。”玉柱说。
老梅在烟雾里思量着。
“行不行你给句话。”玉柱说。
啪啦一声,老梅把半截纸烟扔在了地上。
“就这了,你取钱去。”老梅说。
天大的事情,一下决心就简单了。就这么,玉柱买走了小艾,年龄最小的那个。
“县城的高中毕业生。”老梅说。
五
噼哩啪啦。玉柱用竹竿挑着一串鞭炮,挑得老高,炸出一团团五颜六色的纸花。
金梁穿着一身新衣服,站在他弟玉柱的身后,笑着,说不清是羞涩,还是幸福。几
个孩子捡拾着落地未响的爆竹。另几个孩子在远处朝金梁喊叫。
“金梁,圆房。金梁,娶媳妇。”
玉柱把竹竿朝孩子们抡过去。孩子们跳开去,又转过身,齐声喊着。
金梁只是个笑。
玉柱一直没给金梁说买女人的事。玉柱把小艾从二女家领回来的时候,金梁直
眨矇眼。玉柱把小艾交给根兰,然后说:“哥你别眨眼,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金梁还在眨眼。玉柱把金梁拉进屋。
“咋样?”玉柱一脸笑,问他哥。
“啥咋样?我不懂你的话。”金梁说。
“女人,你看那个女人咋样?”玉柱说。
金梁还是不懂。
“我把她买了。”玉柱说。
金梁更不懂了。
“二千五,从老梅手里买的。”玉柱说,依然是一脸的笑。
“再把她卖出去,是不是?”金梁不高兴了,以为玉柱想当二道贩子。
“你咋就不明白?咱家缺个女人,你咋就不明白?”玉柱说。
“噢噢,”金梁明白了,“你是给我买的?”
“咋样?”玉柱说。
“不咋样。”金梁说。
这回,该玉柱不明白了,急了。
“县城的中学毕业生,老梅亲口说的。”玉柱一着急,说话就像打枪一样,
“人刚才你见了,不咋样?”
“嗨嗨!”金梁跺了一下脚,“我不是说人不好。我还能谈嫌人?我是说,这
么大的事,你该和我商量商量。”
“噢噢,”玉柱有些放心了,“现在和你商量也不迟。”他说,“你总不能一
辈子不要女人吧?”
“是啊是啊。”金梁说。
“那还有啥商量的?钱我已经交了,人你也不谈嫌,还有啥商量的。”
“你看你,你让我把话说完嘛。”金梁说。
“不商量了。”玉柱说,“根兰给你把屋子收拾收拾,明天就办事。”
玉柱走了。
金梁抱着头,在地上蹲了很长时间。他感到事情有些突然,然后,就为他兄弟
的用心感动。玉柱啊玉柱,他在心里说,你哥咋能一辈子不要女人呢。他像吃了一
块热豆腐,热乎乎要流出眼泪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兄弟俩说了半夜话。他们感到他们比世界上所有的兄弟都亲。
“一定得保住这女人。”玉柱给他哥说。
“让根兰好好养身子。”金梁给他弟说。
“得放一串鞭炮。”玉柱说。
“你说放就放。”金梁说。
噼哩啪啦,鞭炮放响了,响得村庄好像要跳起来一样。那时候不是清晨,而是
黄昏。他们兄弟俩商量好了,爆竹一放完,金梁就进屋,和女人圆房。
金梁的屋子已经收拾过了。根兰拿着几件新衣服让小艾换,小艾不换。小艾坐
在炕上。根兰的屁股担着炕沿。
“咋说也是个喜庆的事,换件新衣服,图个吉利。”根兰说。她把同样的话已
说过许多遍了。
小艾一声不吭。
“是女人,迟早都得过这一关。”根兰说。
爆竹放完了。玉柱和金梁关了大门。
“根兰!”玉柱朝屋里吼了一声。
“哎。”根兰应了一声。
“出来!”玉柱说。
根兰对小艾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该叫你嫂子。
“根兰!”玉柱又吼了。
“来了来了。”根兰说。根兰把手里的新衣服放在小艾跟前,对小艾笑笑,说:
“我走了。”
根兰刚一出屋,玉柱就把站在门口的金梁推进去,咣啷一声,拉上门,拴上了
门栓,又掏出一把锁,咔嘣一声,锁上了,然后转过身,对根兰说。回去。
根兰看着上了锁的屋门,很不放心。玉柱不耐顺了,一把抓住根兰的胳膊,朝
他们的屋里拽去。
玉柱一直把根兰拽到炕跟前,一用力,根兰顺势就坐在了炕上。玉柱返身关了
屋门。
“你看你。”根兰伸着手腕让玉柱看。她的手腕让玉柱抓疼了。
“谁让你磨蹭。”玉柱说。
“我担心金梁哥……”
“有啥担心的?脱你的衣服。”玉柱说。
“听听嘛,听听金梁哥他们。”根兰说。
“听啥?能扳倒她就成了。脱。”玉柱说。
“啥话也能慢慢说,听你的声,开飞机一样。”根兰亲呢地白了玉柱一眼,开
始解衣扣。
玉柱已脱光了。
“真是个二楞。”根兰说。
根兰的衣服还没脱完,玉柱已等不及了。他扳倒了她。她澳地叫了一声,抱紧
了玉柱。他们拉灭了灯,纠缠在一起。他们都很投人。玉柱拱着根兰的身子,喘着
气。根兰轻轻呻唤着,让玉柱拱。
“啊!”玉柱叫了一声。
“哦!”根兰也叫了一声。
他们就躺平了。他们张着眼,喘了一会儿气,然后就竖着耳朵,听金梁屋里的
动静。玉柱的一只手放在根兰的肚子上。他们一声不吭。
六
金梁没有扳倒小艾,那个县城的高中毕业生。
小艾的妈妈是县卫生局的副局长,是那种精明能干又厉害的女人。她爸在一所
中学教音乐,会拉手风琴,并有一副嘹亮的嗓门。可在精明又厉害的女人跟前,他
就成了窝囊的男人。小艾讨厌她妈的精明,也瞧不起她爸的窝囊。她妈说小艾你考
卫校。小艾说我为什么非要考卫校。她妈说你考大学考不上考其它学校我说不上话。
小艾说我的事为什么非要你说上话。她盯着副局长。副局长端着磁化杯正在喝水,
不喝了。她把磁化杯嘭一声放在茶几上,扭过头对厨房里的音乐教师说:把你那东
西给我停了。音乐教师正在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总爱拉那首歌,一边走一
边拉,拉到了厨房去了。
停了!副局长说。
手风琴不响了。音乐教师走出厨房,卸着手风琴。怎么啦怎么啦我刚拉出点味
道这不是你爱听的歌吗?音乐教师的笑脸几乎要挨着副局长冷峻的鼻子了。
小艾越来越不像话了非要跟我对着干,副局长说。
音乐教师说小艾你不能跟你妈对着干对着干对你没好处。小艾说我没想和谁对
着干我讨厌你们这么一唱一合的口气!小艾出门走了。副局长也是精明的女人,和
音乐教师也是窝囊的男人俩口子对瞪着眼,对瞪了好长时间。他们想不到小艾会出
远门。他们想她吃晚饭的时候就会回来。
小艾没回来,小艾出了家属院,拐进了巷子,从她家楼前过的时候,她听到了
音乐教师的手风琴声,还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艾感到恶心,就一直往
前走,一直走到了汽车站。后来,就碰上了老梅。
现在,她坐在了金梁的炕上。她顺着眼,灯光把她的身子投在墙壁上,拖成一
团巨大的阴影。根兰给墙上贴了几张画,使这间屋子透露出一些新房的气氛。
金梁不是玉柱。他没有硬扳。他想女人要是愿意,你不扳她自己就会倒,女人
不愿意,你就是硬把她扳倒,也弄不成事,所以他没硬扳。他倒了一盆热水,放在
炕跟前,看着小艾。
“你洗洗。”金梁说,“你们念书人讲卫生。”
小艾没想到,金梁会这么慢声慢气地和她说话,慢声慢气中还有一种关切。她
抬起脸,看着金梁。
金梁一脸诚恳,迎着小艾的目光。
洗就洗。小艾这么一想,就抬腿下炕了,端过脸盆去洗脸。她也实在该洗一次
脸了。走了上千里路,洗脸是有次数的。
金梁坐在炕沿上,看着小艾洗脸,心里突然涌动起一种温热的情感。他的屋子
里有一个女人在洗脸。他看着她。就这么,他的心里涌动起一种温热的情感。
小艾洗完脸,端着脸盆想出门倒水,拉拉门,这才想起门被反锁了。金梁也想
起来玉柱把门锁了,刚才看小艾洗脸,心里忽儿忽儿的,就忘了锁门的事。他跳下
炕沿,接过脸盆,给小艾笑了一下,笑得很不好意思。
“我来。”金梁说。
金梁顺着门坎,往外倒脸盆里的水。小艾走到衣柜跟前,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衣柜上嵌着一块玻璃镜。金梁倒完水,转身来,小艾已坐在炕上,扎好头发了。她
看着金梁,洗过的那张脸像杏一样,看着想吃,吃着又觉得可惜。
金梁的心格噎响了一声。
小艾又顺下眼去。她听见金梁一步一步朝炕跟前走。走到跟前了,坐在炕沿上
了。
啪啦,一只鞋掉到了地上。
啪啦,又一只。
金梁要转身上炕。小艾突然失声叫起来。
“别上来!”小艾扬起头来,叫了一声。羞愤和惊慌,使那张杏一样的脸变成
了一枚柿子,红得要喷发出血来。
金梁被吓了一跳,愣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小艾。
“你别……”小艾要哭了一样。“你别碰我。”她说,“我才十七岁,我是被
老梅骗来的,他说他给我找工作,他骗了我,我要走,我不会给你当媳妇。”
金梁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下去。”小艾说。
“你不能让我在地上呆一夜吧?”金梁说。
“你下去。”小艾说;
“我不动你,不行?”金梁说。
“我害怕。”小艾说。
金梁摇摇头,在地上找鞋。
“好,我下去。”金梁说。
金梁倒了一茶缸开水,顺衣柜靠着。
“你睡。”金梁说。
“我不睡。”小艾说。她心里宽松了一些。
“我喝水,你睡。”金梁说。
金梁喝了一口,水太烫。金梁吹了几口气,又喝。
小艾拿过根兰送给她的衣服,嘶一声,撕成了两半。金梁不喝水了,看着小艾。
小艾继续撕着,把衣服撕成布条,然后用布条扎裤腰和裤腿。金梁感到他的心打颤
了。他赶紧喝了一口水。小艾扎好裤腰和裤腿,又顺着眼,坐在炕上一动不动了。
金梁心里很焦渴,一口一口喝着,喝完了茶缸里的水,还在喝,喝着茶缸里的空气。
突然,他不喝了。他的眼睛盯在了墙角的一口瓷瓮上。
“小艾。”金梁说。
小艾受了一惊,扬起头。
“你睡不着,是不?”金梁说。
“我不睡。”小艾说。
“我给你顶缸。”金梁说。
小艾不懂金梁的话。金梁说你见过要杂技的顶缸没?我给你顶缸。说着,就放
下茶缸,朝那口瓷瓮走过去。瓷瓮里有几条麻袋。金梁把麻袋取出来,抓住瓷瓮一
用力,嘿一声,瓷瓮沿儿就落在了金梁的头顶上。金梁伸开胳膊,摇摆着身子,努
力平衡着,不让瓷瓮掉下来。他龇牙咧嘴,满脸涨红,大张着眼,想看头顶上的瓷
瓮,又想看小艾。
小艾被金梁的举动惊呆了。
金梁很想笑一下,可头上的瓷瓮颤悠悠晃动着,不让他分心。金梁说小艾你看
我有的是力气我没地方使我给你顶缸耍。金梁说这话时,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本来
他想笑,不知为什么溢出了眼泪。
“小艾你看,你往我这儿看。”金梁说。
金梁又用了一下力,嘿一声,瓷瓮荡起来,转了一下,又落下来。金梁用头去
接,想接往另一边的瓮沿儿。
他没有接住。瓷瓮结结实实地从金梁的头顶上扣了下去,扣住了金梁。
小艾抱住头叫了一声,不敢往过看。她想金梁会被瓷瓮砸死的。
没有。金梁被砸晕了一会儿。没多长时间,他就从瓷瓮里爬了出来,又靠着瓷
瓮蹲下去。
他睡着了。
七
玉柱把钥匙塞进锁孔,打开锁,取下门栓。门被拉开了,金梁从屋里走出来。
他睁了一下眼,阳光猛烈地刺进他的眼睛。他挤挤眼,朝茅厕走去。昨晚上喝进肚
子的水,全变成尿水了。玉柱又拉上门,挂上门栓,要锁。根兰说不锁了,我和金
梁哥都在家里,还看不住一个女子。玉柱就不再锁门,把门锁装在了衣兜里。
金梁从茅厕出来了。
“你不去河上了。”玉柱给他哥说,“你给咱凿个石臼,砸辣面子调料面子用。”
金梁看着玉柱,有些意外。
“石头我找好了。”玉柱说。
院子里真有一块石头,上边放一把铁锤,一把铁凿子。
“人跑了,钱就白扔了。”玉柱说。
“噢噢。”金梁说。
玉柱去了河滩。金梁就坐在院子里,凿那块石头。根兰给小艾端了一盆洗脸水,
然后扫院子。扫完院,小艾也梳洗过了,根兰就拉小艾去厨房做饭。根兰淘米,小
艾烧火。小艾不会拉风箱,很别扭。根兰说拉几次就好了。她往炉膛里添了一把硬
柴。
小艾很快就拉得顺手了。她从来没拉过风箱,觉得很新鲜。根兰给她说很多村
上的事情。根兰说的事情也很新鲜。根兰说这村上有许多外地女人。光棍们一有钱,
就想媳妇。他们都愿意从老梅手里买。村长的婆娘也是从老梅手里买的。我也是。
根兰说,我娘家在贵州,被人骗出来,经老梅跟了玉柱。
“我跑过几次,都给抓回来了。”她说,“后来我就不跑了,就认了。我跑啥
呢?女人嫁给谁不是一辈子?在爹妈也是卖,和老梅卖有啥两样?这么一想,我就
安心了,也觉着玉柱是个好男人了。”她说,“玉柱脾气不好,不如金梁哥。女人
能摊上个好脾气的男人,也是福气。我现在啥也不想了,就想着给玉柱生个孩子。”
根兰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命苦,生了两胎,都失了。”根兰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儿好像红了
一下。也许是水蒸气扑了眼。水开了,她揭开锅,吹着升腾的蒸气。
“水开了待会儿再烧。”她说。
小艾停了风箱。根兰灌了两壶开水,然后往锅里搭米。小艾觉得根兰很能干,
人也好。
能听见金梁在院子里凿石头的声音。其实金梁人也不坏。小艾这么一想,就偏
过头,想看一眼院子里的金梁。金梁在前边院子的墙根底下,在灶窝里偏偏头是看
不见的。
金梁一下一下凿着那块石头,很认真的样子。其实,他的心思不全在石头上。
他想着昨天晚上的事。他感到有些窝囊。他想他不顶缸就好了。他想他就该上炕,
把小艾扎裤腰裤腿的布条撕了,然后再撕她的衣服。小艾就是喊叫起来,也不要紧。
小艾的喊叫就是让全村的人听见,也不要紧。我又没撕别人的衣服,我撕我的女人
的衣服与别人毬不相干。我要能撕掉她的衣服就好了。我抓她的奶奶。我怎么也能
抓她的奶奶吧?你要真抓住了女人的奶子,撕了她的衣服,情况也许就会是另一个
样子。金梁一边凿着,一边这么想。他越想越后悔,恨不能让时间倒回去,倒回到
昨天晚上去。
万泉就是这个时候蹲到金梁跟前的。
万泉轻轻推开头门,闪进来,又轻轻合上门,蹲到了金梁跟前。他朝厨房那里
看了一眼,一脸神秘的表情。
“咋样?”万泉问金梁。
金梁没吭气。
“昨晚上,咋样?”万泉又问了一声。
金梁还没吭气。他不会给万泉撒谎,可他也不会给万泉说他顶缸的事。所以,
他不吭声。
“没成?”万泉说。
金梁有些恶心,想用手里的铁锤敲万泉的头。
“你是咋弄的嘛!”万泉说,“给她个下马威嘛。”他说,“我那个女人也是,
咋说也不愿意,我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我说今晚死都成,不让睡,万万不成。我
说完就把她压倒了。”
金梁一下一下凿着。
“女人一到男人身子底下,就不由自己了。”万泉说。
“不信你照我说的试试。”万泉又说,“万事开头难,头一开,往后就顺溜了。
就看你能不能横下心。”
金梁不凿石头了。可金梁也没看万泉。他看着那块石头。万泉以为他的话起了
作用,直来精神。
“你是有过女人的人嘛,是不是看她嫩,可惜?再嫩也是女人嘛。放到炕上的
女人还睡不了,算毬啥男人!”万泉说。
金梁把手里的凿子在石头上敲了一下。万泉这才看见金梁的脸色有些不对。
“我说错了?”万泉说,“难道我说错了?”
金梁开口了。金梁说你再胡说我就敲你狗日的。
“你看你看,我教你成事你还是这态度。我胡说了?难道我胡说了?”万泉说。
“出去!”金梁说。
万泉有些害怕,站起来。看着金梁。
“这熊是不是病了。”他说。
“滚!”金梁吼了一声。
万泉跳开了,然后往大门跟前退。他很担心金梁手里的铁凿子,也许金梁会把
它朝他的头甩过来。
“这熊病了。”万泉咕噜了一句,从大门里跳了出去。
金梁举起凿子,朝石头狠狠地摔下去。铁凿子发出一声脆响,弹起来,蹦出去
老远。根兰和小艾听见响声,跑出厨房,看着金梁,不知他怎么了。
几天后,金梁就给了小艾一个下马威,然后,和玉柱打了一架。
八
小艾不和金梁睡,金梁一点办法也没有。小艾和根兰一起扫院,一起做饭,甚
至脸上也有了一点儿笑,可一到晚上,就扎裤腰裤腿,并且全扎成死结,看得金梁
真想大哭一场。
“哥,你就真拿她没办法了?你就不能来点硬的?”玉柱朝他哥这么吼着。他
比他哥还着急。
“绳呢?刀呢?你就不能用上一样!”玉柱喊着。
那天晚上,金梁把绳和刀都甩在了柜盖上。
咣啷一声。是凿石头的那把凿子。
小艾正在扎裤腿。裤腰已扎好了。她停住手,抬头看着金梁。金梁一脸铁青,
像一头准备咬人的狮子。小艾的手从脚腕上边松开来,目光慌乱了。
“金梁叔……”小艾胆怯地叫了一声。
“谁是你叔?”金梁的眼睛里要进出血来,咆哮了,“我是你男人!听见了没?
男人!”
小艾的身子立刻缩小了,打着抖。
“脱衣服还是死,你选一样。”金梁说。
小艾把身子缩得更小了,像一只恐惧的羊羔。
“脱!”金梁说。
小艾害怕地摇摇头。
“脱!”金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喊出了满肚子的羞愤和酸楚,泪水立刻模
糊了他的眼眶。
金梁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一喊,把小艾从恐惧中惊醒过来了。小艾的身子慢
慢松开来,眼睛里射出一种坚定的目光,盯着金梁。
“我不愿意死。”小艾说,“也不愿给你做女人。你实在要我死,你就把我杀
了。”她说。
金梁愣了,眼里的泪水又渗了回去。
“你杀吧。”小艾说。
他们互相盯着,一动也不动。金梁感到身子里聚集起来的气力正在一点一点消
退,骨头正一点一点变软。
蹲在院子里的玉柱跳了起来。他一直蹲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
“窝囊废!”他叫了一声。
屋里悄无声息。
玉柱提起一条木凳,朝屋里砸过去。
“窝囊废!”他又叫了一声。
他跑到门跟前,使劲踢了两脚,又抓住门栓摇着。他急了。
“金梁!”他叫着他哥的名字,“你炕上的女人是用咱的血汗钱买来的!”
根兰跑过去,拼力拉走了玉柱。
“金梁!”玉柱还在叫。
咣当一声,根兰把他们的屋门关上了。
“玉柱你别这么,哥的事让哥慢慢办。”根兰给玉柱说。她把玉柱推到炕上,
给玉柱解着纽扣。“快睡快睡,”根兰说,“我的热身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这时候,金梁身子里的力气已经泄尽了。他蹲在墙根底下,两眼瞪着一个地方,
好像在发呆。坐在炕上的小艾仰着头,看着墙上的画儿,不知想着什么。
金梁好像咕噜了一句什么。
小艾扭过头,看着金梁。
“你走吧。”金梁说。他不看小艾,话音轻,却很清楚。
小艾实在不敢相信,金梁会说这样的话。
“我没养女人的命。”金梁像给自己说话一样,“我娶过一房媳妇,死了。玉
柱看我孤单,就花钱,买了你。都怪我糊涂。你走吧。”他说。
金梁说得很痛苦,也很诚恳。小艾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支吾了好大一阵。
“我,我让我爸妈还钱给你。”她终于想到了一句合适的话,“你要信不过,
我就写封信去,让我爸妈拿钱来领我。”
“钱不是你爸妈拿的,凭啥让你爸妈还?我认了。”金梁说。
“那,那你就人财两空了。”小艾说。
“你这个样,硬不让你走,我比人财两空还难受。”金梁说。
“金梁叔,你是好人。”小艾说。
“狗屁。”金梁说,“我不愿当这种好人,是你逼着让我当。你别叫我叔,叫
得我心口疼。”
小艾想不通,金梁为什么说是她逼他当好人的,可她不敢多说,她怕金梁突然
又变了主意。
金梁没变主意。第二天半夜,他轻轻抬开一扇门,把小艾领出去,朝县城方向
走了。到县城汽车站,天还没亮,小艾就靠在候车室的长木椅上睡了。金梁蹲在卖
票的窗口下打盹,到卖票的时候,他就会站起来,第一个买票。
他没想到会出什么意外,却偏偏出了。没等他把话说出口,玉柱的拳头,就重
重地砸在了他的脸上。他攥着车票和找的钱,从人堆里挤出来,想摇醒睡在长木椅
上的小艾,就看见玉柱领着一伙人,从外边涌进来。他的头里边“嗡”地响了一声,
身子站直了。小艾正揉着眼。玉柱和那伙人围了上来。小艾清醒了,想把身子缩在
金梁背后。
“拉上去!”玉柱说。
那伙人把小艾拉到了车站门口的手扶拖拉机上。
“你……”金梁张着嘴,话没出口,玉柱的拳头就抡起来,照直朝金梁的脸砸
过去。金梁听见锵的一声,立刻感到了一阵辛辣。他呻吟了一声,险些倒下去。他
又张张嘴。锵!又一声。玉柱的那只拳头又一次击中了他的脸。他叫了一声,栽倒
了。玉柱并不罢手,他拳脚相加,在金梁的身上踢打着。他不说一句话,只是疯狂
地踢打着。
金梁没有反抗。玉柱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了,他才慢慢爬起来,摇晃着朝车站外
走去,沾在身上的尘土纷纷跌落着。他走到一家饭馆里买了一盆水。饭馆的人问他
吃不吃饭。他说我先洗脸。他洗了脸,饭馆的人问他吃不吃。他说吃。饭馆的人说
早说吃饭就不要水钱了。他说要吧你要吧无所谓现在你给我上饭菜。饭馆的人说要
酒不?
“要。”他说。
晚上,他摇晃着回来了。他从玉柱手里要过屋门上的钥匙,打开锁。他抬起脚,
朝门扇踢过去。门栓“哗啦啦”掉了。他横进去,关上了门,然后,屋里就传出来
小艾的叫喊声和激烈的厮打声。
他强暴了她。
小艾平展展躺在炕上,眼睛大张着,看着屋顶。
“金梁,你把我毁了。”她说。
金梁歪倒在一边,打着呼噜,嘴角上挂着笑。
然后就到了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九
大雪下得无声无息,停得也无声无息。山啦,河岸啦,村庄啦,雪把一切都变
成了一种颜色。雪刚停,孩子们就在村外的野地里打雪仗了。能看见他们追逐着扔
雪团,也能看见雪团打在他们的身上碰开的样子,可听不见他们打闹的声音。他们
的打闹声,被松软的雪吸收了。天气很寒冷,但寒冷中有一种安祥。
玉柱抢着斧头,潜心地劈着一截树桩。
院子的雪已经扫过了。根兰用铁锨攒着散雪。小艾把雪堆堆成了一个雪人。她
想让它更好看一些,便用冻红的手指头,在雪人的眉眼上抠着,抠几下,退两步看
看,呵呵手指头,走过去再抠,然后,从雪人头上取下早已做好的鼻子,安上去。
她做得很投人。
金梁推着一个大水桶从大门外走进来,用小木桶把大水桶里的水往厨房里的水
缸里倒。
“哥,我把打井的找好了。”玉柱给金梁说。
“唔,哪儿的?”金梁说。
“官村的社会。”玉柱说。
“噢噢。”金梁说。
“价钱也说好了,”玉柱说,“一口井二十八块钱。人明天就来。”
“哄哄。”金梁说。
听他们这么说话,看院子里的情景,不知底细的,会以为这是一个美满和睦的
家庭。
街上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抓回来了!”有人喊着。
根兰和小艾支楞着耳朵,听着街的上动静。
“万泉媳妇昨晚上跑了。”金梁说。
有人慌慌失失冲进门说:“万泉媳妇被抓回来了,给裤裆里灌凉水哩!”说完,
又慌慌失失跑了。小艾还没反应过来,根兰已抓住了小艾的手。
“看去看去。”根兰说。
金梁想阻拦,根兰已拉着小艾出门了。他不放心地看了玉柱一眼。玉柱说去嘛。
金梁放下木桶跟了出去。
万泉家的院子里围满了人,积雪被踩踏得不堪入目。人们脸上的表情比看电影
还强烈。万泉媳妇被围在中间,又羞又怕,面如死灰。她的裤腿已被扎住了。万泉
提来一桶凉水,放在女人跟前,伸手要解女人的裤带。女人躲闪了一下,挡着万泉
伸过来的手,一脸乞求。
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偏上了女人的脸。女人痛苦地捂着被搧过的地方,不再
躲闪了。
万泉很容易地解开了女人的裤带。他舀起一勺凉水,朝女人的裤裆里灌下去。
女人不禁凉水猛烈地刺激,叫了一声,身子立刻挺直了,乌青的嘴唇颤抖起来。
哗,又一勺。
“活该!”有人说。
“给她灌出点记性来。”有人说。
万泉一语不发,在桶里舀着凉水。
哗。凉水往女人的裤裆里继续灌着。
“她跟你是不是一个地方的?”根兰问小艾。
“不是,”小艾说,“半路上聚在一块的。”
“就说么,说话不一个口音。”根兰说。
女人满脸乌青了,浑身打抖,随时都会栽倒。
“咱走吧。”小艾捅捅根兰。
“咋啦?”根兰问小艾。
“不咋。”小艾说。
“看会儿,再看会儿。”根兰说。
她们又看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金梁脱衣服睡觉的时候,看见小艾坐在炕上发愣,以为小艾还想着
万泉媳妇的事。金梁说别想了万泉狗日就不是个人。小艾好像没听见金梁的话。金
梁说睡吧,明天打井的要来打了井吃水就方便了。说着,就钻进自个儿的被窝里先
睡了。他们睡一个炕,但不睡一个被窝。除了那一次,金梁再没动过小艾。他甚至
有些后侮,尽管小艾没对他说过一句怨恨的话,可他还是有些后悔。小艾好像什么
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和根兰一起做饭扫院,也收拾屋子,给金梁端洗脸水,有时
还和根兰说几句笑话,让金梁看着心里暖乎乎的。可是,一上炕,小艾就扎裤腰和
裤腿。这时候,金梁的心就像猫爪子在抓一样难受。小艾就这么让金梁一忽儿暖乎
乎一忽儿像猫抓一样。
以后的几天里,金梁没凿石头,他帮着打井的匠人社会打井。根兰小艾合伙做
饭。玉柱在河滩上修船,送货的船坏了。玉柱中午不回家,让根兰给他送饭。
事情就出在送饭上。
打井的社会是个怪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剃着光头。冬天也剃光头。我这人
火气大,他说。他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到哪儿打井就把它背到哪儿。从井里上来,
浑身都是泥土,却不急着收拾,先去开那台电视,然后才洗脸洗手。我爱看新闻,
他给根兰和小艾这么说。根兰说大白天哪有新闻让你看。她嫌浪费电,要关。社会
不让。
等会儿等会儿也许一会儿就有了,他说。他一边吃饭,一边固执地瞅着电视机。
这时候,根兰就该给玉柱送饭了。
“你们吃,我给玉柱送饭去。”根兰说。
根兰送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根兰刚说完你们吃我给玉柱送饭去,小艾就放下
饭碗说,我也去。根兰有些为难,却不好拒绝,就看了金梁一眼。小艾知道他们不
放心她,就端起饭碗,没再说话。根兰更为难了。
“去吧!想去就一起去。”金梁说。
小艾觉得很没意思,说她不去了。根兰很尴尬,拉起小艾说,不是我不想领你
去我怕金梁哥舍不得让你出门走走金梁发话了咱就走。根兰硬拉着小艾走了。
没出什么事。小艾和根兰一起去,又一起回来了。金梁放心了,也有些羞愧,
然后,就有些激动了。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骑了几十里地,到镇上的商店里买了几
盒方便面和一瓶罐头,晚上,把它们一样一样掏出来,放在柜盖上,让小艾吃。
“你吃不惯这儿的饭,你调调胃口。”他给坐在炕上的小艾这么说。
然后,又掏出来两本书,和那几样东西放在一起。
“我跟小学校的老师要了几本书。你是念书人,心烦了就念念。”他说。
小艾朝那两本书瞄了一眼,想笑,又绷住了嘴。
那是两册小学二年级的课本。
“这地方偏僻,没几个念书的人。”金梁说。
金梁上炕了,小艾却没像往常一样扎裤腰裤腿。那几条布带在炕头上放着,金
梁看见了它们。金梁的心好像被蚂蚁咬了一下。没多咬,就咬了一下。他把布带扔
给小艾,然后脱衣服。
金梁要钻被窝了,小艾还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
金梁张张嘴,想说句什么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另外一句。
“你把罐头吃了吧。”他说。
小艾还那么坐着,没动。
“我先睡了。”金梁说。
每天晚上金梁都要这么说一句,然后再睡。只有金梁知道,这句话一点也不多
余。他并不想先睡。他想他要能跟小艾一块睡多好。他想也许有一天,小艾会接过
他的话,和他说句什么。没有,小艾没有接过他的话。他总是心情凄凉地钻进他的
被窝,然后再凄凉好长时间,再睡去。
现在,他又这么说了一句,心情凄凉地往被窝里钻进去。他知道,钻进被窝以
后,他还会心情凄凉的。可是——
小艾叫了他一声。
“金梁……”小艾这么叫了一声,虽然很轻,他还是听见了。他有些不相信,
以为他听错了。
“金梁……”小艾又叫了声。
这回,他听得真真切切。他把鼻子从被窝里抽出来,看着小艾。
是小艾。她叫了他一声。她没看他,但她确实在叫他,声音依然很轻。
他不知道他该不该回答她一声。
“你,你叫我?”他说。
小艾把头转了过来。小艾脸上的表情让他摸不透她的心思。小艾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想要我的身子了?”小艾说。
金梁立刻慌了。他没想到小艾会说这样的话。小艾的目光让他心里发毛了。他
想起了那一夜,舌头上像缠了头发一样。
“那一次,我喝醉了,我心里难受。”他说。
他躲开了小艾的目光。
“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小艾。”他说。
“金梁……”小艾又叫了一声。
金梁抬起头,看着小艾的脸。
“今晚上我愿意。”小艾说。
小艾说得很诚恳。但金梁不信。
“小艾,你别戏弄我。”他说。
“我没戏弄你,”小艾说,“我愿意。”
“你想通了?”金梁说。
小艾点点头。
金梁愣了半晌。然后,金梁胳膊一挑,就把被子抡到了炕墙里边,抬起身一跃,
就跪到了小艾跟前,抓住了小艾的手。
“你,”他说,“想通了?”
小艾又点点头。金梁激动地叫了一声小艾,就变成了泪人。他抱着小艾,流着
泪给小艾说了一串话。他说小艾我咋能不想你的身子我没一天不想把心都想干了。
他把他的泪脸埋在小艾的怀里呜咽着,他说小艾我一想你和我睡一个炕你不愿给我
做女人我的心就像刀子割一样我都想去死。那一夜,小艾和所有柔顺的女人一样,
让金梁在她的身子上躁来攘去,使尽了气力。金梁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恨不能把
他整个儿化进小艾的身子里边去。
他怎么能知道,小艾为什么要这么待他呢!
他很快就明白了。
十
根兰提着送饭的竹篮子,拉着小艾的手从沟边走,边走边给小艾指东道西,说
着周围的山名地名。
“你看,那就是驼鸟峰。说是像个驼鸟。我没见过驼鸟,谁知道像不像。这条
沟叫抵角沟。咱走快点,我怕玉柱等急了,有你看的时候。这地方偏,可看着好看,
比电影上照的那些山啊水啊的好看。”根兰说。
小艾好像有些目不暇接,东看西瞅,一脸好奇。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看着沟底。根兰以为小艾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也停下
来,往沟底下看。
没什么好看的。
“沟底下能有啥好看的,想看,啥时候让金梁哥带你……”
根兰话没说完,小艾突然推了她一把。她叫了一声,扭过头,没看清小艾的模
样,就落下去。竹篮子像雀儿一样飞起来,又落下去,和根兰一块儿往下滚。
小艾看着往沟底下滚着的根兰,脸上的表情像木头一样。
“根兰姐,我跟你不一样。”她说。
她就这么说了一句,然后转过身,撒腿跑了。
根兰还在往下滚,像一件包着东西的衣服。
当玉柱和天泰几个人把血嗞糊啦的根兰抬回家的时候,金梁像被谁在头上敲了
一问棍,眼睛立马直了,身子立马僵了。玉柱说小艾跑了她把根兰推到沟里自己跑
了我去追她。玉柱说完就和一伙人火急火燎地开着手扶拖拉机走了。出门时又给金
梁扔了一句话哥你别怕根兰死不了小艾也跑不了。玉柱的眼里噙着泪花。人急了不
光会红眼,也会气出眼泪,玉柱就气出眼泪了。
玉柱他们一走,院子里就安静下来。有人在屋里给根兰清洗着伤处。
打井的社会在井底下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就从井里爬上来。他很快就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情。他用手抹抹光头上的泥土,走到台阶那里收拾他的电视机,要走的
样子。
“干啥!”金梁突然吼了一声。他一直像木桩一样站着。他突然朝社会喊了一
声。
社会说走啊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这井打不成了。
“放你的狗屁。”金梁说。
“噢噢还打啊。”社会说。他不收拾电视机了。“你说打咱就打井打个半截工
钱难算。”他说。
金梁不吭声了。金梁一脸凶狠,把手慢慢攥成拳头,越攥越紧,要打人一样。
他没打人。他叫了一声,把那只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脸上,鼻血哗一下流了出来。
他知道他流鼻血了,但他不管,好像他鼻血太多,有意要放一些出来。社会看不下
去了,在墙上抠下来两小块硬上,塞进了金梁的鼻子。
“血再多也不是这么个流法啊。”社会说,“我看你得睡一觉,人心焦的时候
蒙头睡一觉就会好一些。”社会把金梁推进屋,拉了门。
金梁真睡了一觉。一觉醒来,他像换了一个人,不气也不急了。
那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小艾被掀回来了,在根兰的炕跟前跪着。她没逃脱,
在通往县城的路上,被玉柱他们追上了。他们揪着她的头发,拳脚相加打了她一顿,
然后把她扔上了手扶拖拉机。她浑身是土,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有人给玉柱出主意,
让扒光小艾的衣服游街,有人说断她一根懒筋让她一辈子拉着腿走路,不影响给金
梁暖被窝给金梁一个热身子,也不影响生娃。玉柱没吭声。他把小艾揪在根兰的炕
跟前,让小艾跪下。小艾扑嗵一声跪下了。玉柱说根兰挑筋断腿你说句话。他觉得
怎么处治小艾,应该让根兰决断。根兰摇摇头,让玉柱出去,她说她想和小艾说几
句话。根兰的头上手上都缠着纱布。她看着小艾,好长时间没有吭声。小艾有些受
不住了,先开了口。
“根兰姐,我对不起你。”她说。
根兰的眼睛湿了。她拉住小艾的手说:小艾,你真是一块铁石头。
“你让他们弄死我吧。”小艾说。
根兰没接小艾的话茬。根兰说你走了我摔死了让金梁哥和玉柱咋活嘛。根兰说
他们活得不容易他们人看着粗其实心肠都不坏。根兰说我咋也得给玉柱生个娃我原
想你也许会给金梁生一个生在我的前头。
“有了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个家就圆满了。”根兰说。
小艾也一脸泪水了。可是,小艾的心思和根兰不一样。
“我要走。”小艾说。
根兰说你走不了,处治万泉媳妇你是亲眼看见了的。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想咋活
就咋活?由不了你,随不了你的心。
小艾抱着根兰的胳膊哭了,哭得很伤心。
“金梁哥的命里也许没女人。”根兰叹了一口气,“看来,金梁哥难拴你的心
了。”她说。
金梁和玉柱在院子里蹲着。他们都听见了根兰和小艾的谈话。他们不知道该怎
么办了。
社会端着一杯热茶,朝他们走过来,蹲在他们跟前。
“我看,”社会咽了一口茶水,“这女人你们怕是留不住了。”
玉柱用红丝丝的眼睛瞪着社会。他想在社会的嘴上摘一巴掌,或者把茶杯夺过
来,把那杯热茶水连茶叶一起泼在社会的脸上。
社会好像没看见玉柱的脸色,又咽了一口茶水。
“我看是留不住了。”社会说。
“呸!”玉柱给社会吐了一口。
社会躲了一下,没吐上。社会并不生气。
“玉柱,我说的是实在话。人不爱听实在话,这是人的毛病。”社会说。
玉柱还要吐,被金梁拦住了。金梁说玉柱你别和社会较劲他没说错,留不住就
让她走吧。
玉柱眉头一跳说:你就知道个走!人走了,钱呢?
金梁不吭声了。
“钱呢?”玉柱说。
社会又开口了。社会说的话是金梁和玉柱都想不到的。
“如果愿意,你们把她给我,我给你们钱。”
玉柱和金梁眼睛直了,看着社会。社会不像说耍话。他一脸诚恳的表情。
“这是个商量的事。”他说,“她要走,你们又治不住她,到头来就是个人财
两空的下场。”
“我打断她的腿,让她躺在炕上,我养着。”玉柱说。
“这何必呢,”社会说,“看着是你和她过不去,其实是你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打你的井吧你,这事和你无关。”玉柱说,“我们治不住她你就行?你有日
天的本事?”
“也许我就真有日天的本事。”社会说。
“做媳妇?”玉柱说。
“这你别管。”社会不愿露底,“你拿你的钱,钱子儿不少给你。你要不放心,
咱让你们村长当个证人,咋样?这儿不好说话,咱去村长家说。说说总行吧?你不
撒手,有你的人在,你怕啥?”
事情竟越谈越真了。
开始的时候,玉柱连想也不愿想。金梁说玉柱我已经死心了也许社会说的也是
一条路。玉柱松动了一些。玉柱说要谈你谈去我不去我咽不下这口气。金梁说我去
你也去该咽的气再难咽也得咽。玉柱说你真的不想留她了?金梁说我想留可留不住
她是个人又不是猫狗能拴住。玉柱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和社会一起找了一趟天泰。村长天泰说留不住就给社会算毬
了。不过这事可要想好接了社会的钱就不能反悔。社会说为了以后不麻烦咱写个合
同。金梁和玉柱都没反对,天泰就写了一份合同。天泰把合同念了一遍,问行不行。
他们都说行。天泰说行了就按手印。他取出一盒印色,让他们一人在合同上按了一
个红手印。天泰说行了行了社会你交钱。社会说村长你是证人也得按个手印。天泰
说对对我忘了这茬儿我按我按。天泰按完手印又说,我再把村委会的章子给你们盖
上章子比手印气派。他们都觉得天泰的主意好。天泰又给合同上盖了公章。天泰说
社会你现在该给金梁点钱了。社会说事太急不顺手差一千块过几天给。天泰问金梁
和玉柱行不。玉柱说不卖了。社会看着天泰。天泰说金梁我看这个小艾是不行了等
老梅来了再找合适的啥胳膊配啥袖子就给社会算毬了。天泰说社会又不是跑户走户
再说还有合同差的钱就缓几天吧。金梁接了社会的钱。
当天晚上,社会就把小艾扶上了一头毛驴,又把那台电视机递给小艾,让小艾
抱着,走出了后村。小艾问拉她去哪儿。社会说先到我家住一夜明天送你去县城。
小艾以为社会要送她回家。小艾说你的心咋这么好?社会说爹妈给的没办法。小艾
问金梁和玉柱为啥会放她走。社会说我给了他们一点钱。小艾说我一回到家让我爸
妈给你寄钱来。社会说寄不寄无所谓钱是人身上的垢痴。小艾说我没骑过驴老觉得
要摔下来。社会说你可要抱好我的电视机摔碎了我的损失可就大了。
一到社会家,几个人就把小艾挟起来,装进了一条装粮食的口袋。社会已下井
了。社会家后院里有一口水井。“往下溜。”社会在井底下喊着。
他们把口袋拴在井绳上,溜了下去。
十一
井底下有一孔窑,是放红薯用的。现在,窑里铺着一堆干草,干草上铺着塑料
布和被褥。被褥上坐着小艾。社会说小艾实话给你说吧我从金梁手里把你买过来了
当然是给我做媳妇我跟金梁一样打了多年光棍了,说完就把小艾扑倒在被褥上,撕
小艾的衣服。小艾把两只手伸成鹰爪样,在社会脸上狠抓了一把。社会叫了一声,
跳开了。社会的脸上立刻现出来几道指印。他摸摸脸,疼得直咧嘴。
“流氓!”小艾喊着。
“是啊是啊,”社会说,“不流氓,咋能把你弄到这儿来,到底是念过书的人,
骂得很准。”
井上边的人问社会上不上井,他们等得不耐烦了。社会把头朝土窑里伸出去朝
井上喊了一声:你们走吧我自己能上去。井上边的人走了。社会又转过头,对小艾
笑着。
“这是我家的井,”他说,“打井的时候就挖了这窑,放红薯的,没想到会放
媳妇,连我都觉得有些稀奇古怪。”
“你放我出去。”小艾说。
“要出去就得跟我睡一个炕。我妈把房子和炕都收拾好了,眼井底下比天上地
下。”
“不要脸你。”小艾说。
“要脸就要不到媳妇,这个账我还能算过来。”社会说,“只要你给我做媳妇,
你天天叫我不要脸都成。我把名字改成不要胜也成。”
小艾说不出话来了,一下一下出着气。社会往小艾跟前凑了凑,小艾的手立刻
伸成鹰爪。社会不凑了。社会说你是不是又想抓我不动你了你想不通我就是把衣服
剥光也弄不成事这又不是往墙上钉木橛子。小艾说把你的臭嘴弄干净些。社会说乡
下人的嘴肯定不如你们城里人干净乡下人不刷牙嫌刷牙麻烦。社会说你要愿意的话
我可以天天刷牙。小艾又不说话了,她感到社会太不要脸,不要脸到这种地步。说
什么也是白费口舌。
但社会还想说。社会说我不是金梁,金梁那一套我看不上,我有我的手段。我
这手段是给金梁家打井的时候突然想出来的。我给你在这儿铺上毛毡塑料布褥子被
子我看你往哪儿跑除非你往水里扎。
小艾的头要破了一样。小艾抱住头嘶声叫了起来:
“你放我走!”
两串泪珠豌豆一样从小艾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那你哭一会吧,”社会说,“有时候哭也能哭走一些伤心。我妈伤心了就一
个人哭,哭完了该做啥还做啥。”
小艾真哭了,把头埋在胳膊里,哭得很伤心。社会在一边蹲着,很有耐心地听
着小艾哭。
“要哭就好好哭一回。”社会说。
小艾哭了一会儿,止住了声。
“不哭了?”社会说,“不哭了咱继续说。其实也没啥说的,你跟我圆房,我
就让你上井。”
“我肚子饿了。”小艾说。
“噢噢,我肚子也饿了。”社会摸摸肚子,“我上去吃点东西,下来再和你说
话。当然,我不会给你带吃的,也许饿你几天,你就会想着跟我圆房的。”
社会嬉皮笑脸地又说了几句,就从井筒子里爬上去了。他胡乱吃了一顿。他妈
和他爸问他这办法行不行。他说这种办法过几天才能见效,一时半会儿还不行。他
妈做了两个荷包蛋,让社会给小艾送下去。社会说,妈,你这是毁我的事情哩,她
有吃有喝有住,还能跟你娃成事嘛你。他把那两个鸡蛋吃了。他妈看看他爸。他爸
说就听他一回吧。
第二天早上,他们没给小艾送饭。中午也没送。晚饭的时候他妈不依了,端着
饭碗朝社会喊叫了社会你想饿死她是不是?社会说妈你说错了饿死她我到哪儿弄媳
妇这种机会可不是想有就能有。社会他妈说饿死她你让鬼给你做媳妇去。社会说我
在一本书上看过人七天七夜水米不沾牙才能饿死。社会他妈说放屁我今儿非要给她
送饭。社会她妈让社会他爸把她往井下送。社会他爸拿出那条口袋,拴在井绳的铁
钩上,让社会他妈坐进去。
“我来我来。”社会看他妈动真的了,要自己下井。社会他妈给社会吐了一口,
让社会他爸把她往下溜。
“毁了。”社会把头仰在脊背上,朝天说了一句。
“毁了。”他又说了一句。
“溜。”社会他妈说。
社会他爸摇动了辘轳。
事情确实毁了,但不是因为小艾吃了社会他妈送下去的饭,而是另有原因。先
是社会他妈发现小艾犯恶心,想呕吐,再是金梁到社会家来了一趟,后来又加进了
镇上派出所的赵所长,几个原因搅和在一起,就把事情闹大了。
社会他妈是在另一次下井送饭时发现小艾犯恶心想呕吐的。她问了小艾几句话,
然后就惊慌失失让社会他爸把她吊上去,一上井就说:小艾怀孕了。她不知道她在
井下边和小艾说话的时候井上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艾怀孕了!”她说。
话一出口,才看见金梁也在井台边上站着。
他们都愣了。
一十二
金梁来社会家,是因为镇上派出所的赵所长。
那天,赵所长把他那辆破三轮摩托骑到了后村,还没到村长天泰家就熄了火,
怎么也发动不起来。那辆摩托常犯这种毛病,说不定就会在哪儿停下来,给赵所长
添点麻烦。也多亏是赵所长,不知有什么手段,最终总能让它重新动弹起来。所以,
到什么地方去,他都要骑着它。
“天泰,天泰,快叫几个人给我推推摩托。”他站在天泰家门口喊着。他大概
有五十岁了,有一口满是茶渍的黄牙。
天泰走出门,朝街道两边看看,没人。
“走走,我给你推。”天泰说。
他们把那辆摩托推进天泰家。天泰婆娘端上了茶水。四个娃要坐摩托,被天泰
赶走了。
“去去,这摩托不敢动,动坏了你爸赔不起。”
“天泰你别讽刺我。”赵所长边收拾摩托边说。
天泰说我没讽刺你我怕那几个熊娃胡动真弄坏了耽误你的事。说完,嘿嘿笑了
两声,蹲在摩托的另一边。
“你也是,所长都当了几年了,也不换个新的。坏到我这儿好说,咋也得给你
管饭,你慢慢修。坏到半路上咋办?”天泰说。
“能有油让我跑就不错了,还换个新的。上个月的工资还拖欠着哩。”赵所长
说。
“那你还给他跑毬个啥?”天泰说。
“你以为我爱跑?我整天盼退休哩,年龄不到嘛,不跑咋办?”赵所长说。
“你没事肯定不来。”天泰说。
“废话。”赵所长说,“你们村又买了几个外地媳妇是不是?”
“没有啊。”天泰说。
“你这毬人还跟我耍花子。你们村买了那么多外地媳妇,我问过没有?其它事
没人说,我也会管,这号事找不到我门上,我不会管的。”
“咋啦?”天泰多少有些紧张。
“里边是不是有个叫小艾的?”赵所长说。
“咋啦?”天泰说。
“她父母找到县公安局了,你说我管不管?”赵所长说,“我不管,上边找我
的麻烦。”
“没这么个人。”天泰说。
“我这回可是认真跟你说话哩,天泰。”赵所长说。
“我们村肯定没这个人,你要是找出这么个人来,我跟你坐牢去。”天泰说,
“不信你找去。”
“我也没说一定就在你们村。我这个行当,就是个捕风捉影。”赵所长说。他
递给天泰一根纸烟,自己也叼了一支。天泰凑过去,给他点火。
“你啥风不能捕啥影不能捉偏要捕捉人家的媳妇?”天泰说。
“你这村长当的,连个法律都没有了。法律把这叫拐卖妇女哩。”赵所长说。
“法律也是人定的嘛。”天泰说。
“人定的是人定的,可不是你跟我定的,对吧?”赵所长说,“总不能让人家
父母天天在公安局哭丧吧?”
“你把女人捕捉走了,买女人的光棍汉也一样全家哭丧。”天泰说。
“你这人咋没一点人情味儿?”
“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不是我没人情味儿,是咱俩的人情味儿不在一个地方。”
天泰说。
“这话也对。”赵所长说。他站起来,拍拍手。
“修好了?”天泰说。
“试火试火。”赵所长说。
一试火,真好了。赵所长骑上去,要走。
“不吃饭了?”天泰说。
“吃。”赵所长说,“我出去蹓一圈。你给咱准备饭。”说着,人和摩托一块
儿出门了。
他到金梁家聊了一趟。根兰一个人在家。他说金梁玉柱呢?根兰说河滩去了。
他说噢噢,边说边瞄着几个屋子。根兰说找他们有事?他说没事没事。根兰说不坐
了?他说不了不了你咋啦头上缠那东西?根兰说不小心摔到石头上了。他又噢噢了
两声,走了。他到天泰家吃了一顿饭,说了几句闲话就回镇上去了。
当天晚上,他又转了回来,还领着几个派出所的人。他们敲开了金梁家的门。
他们没找到要找的人。
“人呢?”赵所长问金梁和玉柱。
“两个都在你跟前站着,另一个是我婆娘,在被窝里,要看?”玉柱说。
“哎你个玉柱,你婆娘咋了?你以为我不敢看?我偏要看你领路。”赵所长说。
屋里确实只有根兰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赵所长说。
“说个对不起就行了?”玉柱说,“半夜三更打门叫户,没看我只穿了一件单
衣服,感冒了咋办?下回来带些感冒药,反正你是公费医疗”
“行啊行啊。”赵所长说。
他们没找到小艾。他们去了万泉家,把万泉媳妇弄上摩托车带走了。万泉像挨
刀一样嚎叫了半夜。
第二天,金架起得很早。他说他一夜没合眼,他想看看小艾,他不放心。
“社会不是个正经人。”他说。
“你是没事找事。”玉柱说。
根兰说想去就让金梁哥去向社会要欠的一千块钱。她知道金梁在为小艾担心。
“这钱不能要了。”玉柱说。
“看看也不成?”根兰说,“金梁哥你去你的。”
金梁就去了社会家,就知道了社会把小艾溜到了井里。他说社会你咋能把人弄
到这种地方?社会本来就对金梁来他家不高兴。社会说弄到啥地方是我的事与你无
关。金梁说你把她弄上来。社会说你出去。金梁伸手就给了社会一耳光。社会闪开
了,摸了一根棍说:金梁你想打架是不是?金梁说你把人弄上来。社会说我不要打
架你就别往跟前来。这时候,社会他妈在井底下摇着井绳,要上来。
就这么,金梁知道了小艾怀孕的事。
十三
金梁红脖子涨脸一口气跑回家,抓住玉柱的胳膊直摇晃,半晌没说出话来。
“咋啦咋啦?”玉柱紧张了。
“小艾怀孕了!”金梁说。
根兰立刻从厨房颠出来。
“小艾怀孕了!”金梁说。
吃过饭,金梁和玉柱又去了社会家,和社会进行了一次激烈的谈判。社会他爸
也在。他们说话都很直接,一点弯儿不拐。
“是是,我是差你一千块钱,我不赖账,我给。”社会说。
“我不要钱了我要人。你的钱我退,我带钱来了。”金梁说。
“这钱我不接。咱是订了合同的,想要人找你们村长去,让他来要。”社会说。
“村长来也不行。”社会他爸说。
“他敢来?我k他耳光!”社会说。
“她怀了我的孩子。”金梁说。
“凭啥说是你的?我跟她也睡了。你红口白牙可不能胡说。人在我家里,咋能
怀上你的孩子?再胡说,我可就不客气了。”社会说。
“你敢!”金梁说。
“人急了啥事都能做出来。”社会说。
“王八蛋!”金梁说。
社会蹭一下站起来,被他爸拉住了。
“坐下坐下。”他爸说,“咱不跟他吵,不跟他闹,咱凑钱,明天就把钱送过
去。”
“我不要。”金梁说。
“那就是你的事了。”社会他爸说。
金梁气得浑身打着抖。
“金梁,这不是生气的事,这是个讲理的事。”社会他爸说。
玉柱一直没吭声。他一直盯着社会和社会他爸的脸。他知道说不下去了,就站
起来。
“回。”他给金梁说。
金梁说:“事情没说倒,咋能口?”他不回。
“回!”玉柱朝金梁吼了一声。
“还是玉柱明智。”社会他爸说,“明天一早,我让社会把钱送过去。”
“你等着,我会来取的。”玉柱说。
“不要钱!”金梁说。
玉柱拉着金梁的胳膊往外走。
“我不会要钱!”金梁扭过头又喊了一声。
当天晚上,社会和他爸就把钱凑够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哪儿也没去,等着玉
柱和金梁来取钱。快吃早饭了,还没等来。
“他们不会来的。”社会说。
“再等一会儿。吃过早饭还不来,咱就送过去。”他爸说。
“妈你做饭。”社会给他妈说。
砰一声,大门被撞开了,有人跑进了院子,喊着:
“社会你快!金梁、玉柱领着人来了!”
社会一步就跳到院子里。
“在哪儿多少人?”他说。
“快到村口了,一大伙人都拿着家伙。”那人说。
社会的脸立刻变白了。社会他爸把钱塞进炕洞,也从门里跳出来。
“叫本家户族的往村口走,能上的全上。”他爸说。
社会应了一声,取下屋檐下的镢头提着,跑出去叫人去了。
社会和本家户族的人涌到村口的时候,玉柱金梁带领的一群人刚好赶到。他们
还抬着担架,准备运送伤员。
社会和他爸并不怯火,等着。
金梁、玉柱他们到跟前了,停了下来。两边的人互相看着,紧握着手里的家伙。
“还看啥?”玉柱突然说了一声,“上!”
打斗就这么开始了。他们立刻搅和成一片。镢头、铁锨、棍棒,带着风声,朝
对方的头部腰部腿部抡去。石头、砖头和拳头,拍砸出各种结实的声响。劳动的工
具一旦成为战斗的武器,劳动的躯体也就不是躯体了。是肉。是一种坚韧或者脆弱
的东西,承受着袭击。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强壮的肌体才会焕发出一种非人的疯狂。
本来他们是互相认识的,见了面会亲热地打招呼,以后也还会亲热地打招呼,但这
会儿,他们是战斗者。他们只想着打倒对方。打!打他们这些狗日的!他们打昏了
头,打花了眼,有人竟把家伙抡到自己人的身上。这时,被打的就会跳起来骂一声:
你狗日的昨往我身上抢!
有人用坚硬的牙齿,咬住了对方身上的一块肉。
很快就有了呻吟声,因为有人已躺在了地上,不知什么地方流着血。
玉柱的对手是社会。他很快打倒了他。他骑上去,揪住社会的两只耳朵,往地
上磕社会的头。社会说玉柱你放开我咱有话慢说。玉柱不放。玉柱知道他一放开社
会就会跳起来说不定会把他弄倒然后磕他的头,所以他不放。他一下一下磕着。他
感到抓耳朵磕不如抓头发磕,但社会是光头,只能抓耳朵。
金梁一开始就瞄准了社会他爸。社会他爸知道不是金梁的对手,就跑,边跑边
喊人过来对付金梁。所以金梁一直没打上他。金梁一定要打上他,放倒他。金梁到
底没把社会他爸放倒,有人抡了金梁一棍,打在了腿弯处。金梁腿一软,跪了下去。
社会他爸笑了一下,正要往金梁跟前扑,一块砖头有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他呻吟
了一声,也跪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社会他妈,打斗还会继续下去。可是,社会他妈来了。
“别打了!别打了!小艾让公安抢走了!”她朝打斗的人群失声喊着。
打斗的声音小了。
“小艾让公安弄上摩托开走了!”社会他妈说。
打斗声没了。
金梁玉柱和社会社会他爸都从地上爬起来,瞅着社会他妈。然后,就互相瞅了。
“肯定是赵所长。”金梁说。
“就是就是从后街走了。”社会他妈说。
“咋办?”社会看着金梁和玉柱。
“还不快起来,追!”社会他爸说。
“追!”玉柱说。
能爬起来的人都爬起来,提起各自的家伙,跟着金梁玉柱和社会跑了。他们合
成了一个群体。
“抄近路!”社会他爸朝他们喊着。
他们很快就看见了那辆三轮摩托车。
十四
赵所长像狗一样,很快就嗅到了小艾的下落。他激动了一会儿,然后发动了他
的那辆三轮摩托,把它开到了社会家。他没费一点周折,因为社会他妈一看见他,
牙齿就打颤,没等问话,就供出了小艾。她取出那条口袋,拴在井绳钩上溜下去,
和赵所长合力把小艾从井底下弄了上来。
“赵所长他们在村口打仗哩。”社会他妈说。
“噢噢。”赵所长说。
“你让他们别打了,你是所长说话管用。”社会他妈说。
“噢噢。”赵所长说。
他没去村口。他从后街走了。他想把小艾送到镇上,然后再回来管他们。他小
看了他们的胆量。也忽视了他的那辆摩托车。摩托车在不该坏的时候坏了,怎么也
发动不起来。他睁着眼,看着金梁玉柱社会和一大群人从沟坡上滚下来,提着各式
各样的家伙。越来越近了。他蹬酸了脚腕,硬是没让他的三轮摩托叫唤一声。他知
道一时半会儿没法让它跑起来,索性不蹬了,点了一根烟,等着人群往他跟前跑。
小艾焦急地叫了几声所长。赵所长说:“你别怕,咱是正义的一方,咱有法律,他
们不敢把你咋样。”他擦了一把头上冒出的汗水珠子。
呼啦啦一阵脚步,他就被围住了。最前边的金梁玉柱社会愤怒地盯着他。他想
给他们做个笑模样,做出的却是一个哭笑都不是的表情。
“把人放下。”社会说,口气很硬。
“为啥?”赵所长尽量让他的声音绵软一些。
“她是我花钱买的。”社会说。
“你看是这,”赵所长说,“我是奉命行事,没办法,有话咱到镇上去,慢慢
说。”
“少废话,不交人,我们就动手了。”社会说。
“你们这么弄要犯法的。”赵所长说。
“我们顾不得了。交人不交?”社会说。
“不交。”赵所长从皮带上解下一副手铐,“谁跟我胡来,我就铐谁。”他说。
“抢!”玉柱喊了一声。
赵所长举起手铐喊着:“不准动!”
“打!”社会喊了一声。
人群发出“噢”的一声,把赵所长和他的摩托车还有小艾,一起淹没了,拳脚
从各个方向砸向赵所长,把他的正义和法律砸得没了踪影。
“别打骨头,打残废就麻烦了!”社会给人群喊着。
没人打他的骨头。他们只是把他打倒了。他们从他身上杂沓过去,架走了小艾,
然后又掀翻了那辆摩托。赵所长从地上爬起来,人群和小艾不见了,只有他的那辆
不争气的三轮摩托倒在一边,正燃烧着。不知谁把它点着了。他看着燃烧的摩托车,
终于做出了一个笑模样。刚才他想给他们做,做得不好。现在他做出来了。他感到
额头上有些疼,摸摸,那里肿了一个包,一摸更疼。他想起他给小艾说的话,觉得
很可笑。
这时候,小艾正在金梁和社会的中间。他们一人拉着小艾的一只胳膊。他们发
生了争执。
“小艾不能去你家。”金梁说。
“也不能去你家。”社会说。
“不管去哪儿,也不能让赵所长知道。”玉柱说。
“对对,”社会说,“小艾暂时归咱两家管,把事情说倒,该去谁家就去谁家。”
这一次他们没吵,也没打。他们暂时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把小艾安置在一个
隐密的地方,又开始了谈判。
谈判是在金梁玉柱家进行的。根兰做了几个下酒菜,让他们边吃喝边谈。他们
没动筷子。他们的心思不在酒菜上。
金梁几乎要哀求社会了。金梁说社会你就把小艾让给我你比我年轻有的是机会。
社会不同意。
“我是比你年龄小,可我爹妈年龄大了,我娶不下女人,他们睡觉不塌实。”
社会说。
“就非要跟我争一个女人?”金梁说。
“没办法,咱们遇上了。”社会说。
“她怀了我的孩子。”金梁说。
“你咋又说这话?”社会很不高兴了,“这风传出去,将来生下娃,我咋面对
世人?人都说社会的娃是金梁的,你让我咋往人面前走?”
“总不能把一个女人撕成两半吧?”玉柱说。
“我也是这话。”社会说。
“说啥我也要小艾。”金梁说。
“我跟你一样。”社会说。
他们谈了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事情说不倒。
“咱有合同嘛。”社会突然想起了那份合同,“咱拿合同说。”
“拿合同就拿合同,合同是两家订的,黑白不由一家说。”金梁说。
他们叫来了村长天泰。天泰说你们这官司难断我断不了。社会急了。社会说天
泰你好赖也是个村长你不能这么做事签合同的时候你咋说的?天泰说我当初也是为
了你们两家好现在好不了你让我咋说?社会说那咱就去镇上。天泰说这也是个办法
镇长官比我大也许他能断这个官司。
“去镇上不能少了你。”社会说。
“当然当然,我跟你们一起去,该我说话我就说。”天泰说。
他们怕赵所长找事,但他们很快就不怕了。小艾在我们手上,他能找个啥事?
他们就去了镇上。
十五
事情进行得很快。这是他们没想到的。
镇政府文书把他们让进一间屋子,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说:镇长让你们等
会儿,县上来了几个人正谈话哩。
“啥人?”社会说。
“我没问,你们等等。”文书说。
文书闭上门出去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进来的不是镇长,也不是文书,而是
赵所长。赵所长额头上的包已经下去了,留着一块紫颜色。
“听说你们要来。”赵所长说。
赵所长一说话,金梁玉柱和社会就不紧张了。天泰站起来想跟赵所长握手。他
一到镇政府,见人就握手。
赵所长没和他握。
门大开了。进来几个公安,每人手里提着一副手铐,把金梁玉柱社会铐了。把
天泰也铐了。
他们都瞪圆了眼睛。
“这是咋么回事赵所长?”天泰说。他比金梁他们经多见广,很镇静。
“你这是官报私仇!”社会朝赵所长叫喊起来。
“你们都参与了拐卖妇女,犯了法。”赵所长说。
“我也是?”天泰想不通。
赵所长对天泰点点头。
“这怕是冤枉我了。”天泰说。
“治了你的罪,你就知道了,”赵所长说,“村委会的公章不是耍货,想往哪
儿盖就能往哪儿盖。”
“噢噢。”天泰似乎明白了。
赵所长端过一杯茶水,不慌不忙地喝着。
“等把小艾接来,就送你们去县上。”赵所长说,“这回弄得阵势很大,公安
局长也来了,还领着小艾的父母。小艾的母亲把咱镇长教训了好大一阵。那是个厉
害女人,说话像刀子一样。你们这地方这么落后,她说,普法教育搞了几年了,群
众连一点法律常识都没有,你这镇长也有责任。镇长的脸直发烧。镇长说当然当然,
不过说句心里话,在这种地方,让省长来也出不了彩,说不定还不如我哩。镇长不
服气。小艾母亲说我心疼女儿,更气你们这儿的人贱踏法律。那狗日的女人。
赵所长像拉家常一样,和几个戴铐子的人这么说着。
院子里开进来几辆摩托车。小艾被接来了。小艾扑在她妈怀里哭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们看着公安们,把金梁玉柱社会和天泰一个一个押上了一辆面包车。
“小艾。”有人叫小艾。
是根兰。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小艾走到根兰跟前,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拉住根兰的手,叫了一声根兰
姐。
“你看你,害了多少人……”根兰说。
小艾直想哭。
面包车开动了。小艾她妈叫小艾上摩托车。小艾就上了摩托车。
金梁坐在面包车里,一直看着前边摩托车厢里的小艾。他没想他们会怎么处治
他,他想着小艾。
“你们要把小艾咋办?”他问赵所长。
赵所长觉得这话问得很可笑。
“你没看人家父母来了?”赵所长说。
“她怀着我的孩子。”金梁说。
赵所长觉得这话更可笑。
“怀你的孩子是怀你的孩子可孩子是非法的肯定得打掉。”赵所长说。
“放屁!”金梁站起来,涨红着脸。
“你坐下,你坐着,车一摇把你闪倒了。”赵所长说。
金梁慢慢坐下去,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到县城跟前了。摩托车拉着小艾和小艾父母,要去县政府招待所,拉金梁他们
的面包车,要去看守所。金梁突然一跃而起,从车门里拉出去。
“小艾!”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摩托车厢里的小艾扭过头来,看着金梁。金梁被摔倒了,从地上爬起来,跌撞
到小艾跟前。
“小艾,你怀了我的孩子。”金梁说。
小艾点点头。她突然觉得金梁很可怜。她感到她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感受。她不
想欺骗他。
“你要弄掉它,是不?”金梁眼巴巴地看着小艾。
这回,小艾没点头,也没摇头。她不愿伤害金梁。她想给他说几句什么话。
摩托车突然叫了一声,开动了。
“小艾!”金梁绝望地叫着。
“你不能……”他喊着。
两个公安架起金梁,往面包车上拉。金梁固执地拧着脖子,看着那辆越跑越远
的摩托。
在看守所,他们见到了老梅和二女。老梅掏出一盒纸烟,给他们散发着,很轻
松的样子。玉柱和社会抽了老梅的烟。金梁没抽,他还想着小艾和小艾肚子里的孩
子。天泰也没抽,他憋了一肚子冤枉,一个人蹲在一边,一点一点嚼着,连话也不
愿说。
一个月以后,他们被判了罪,劳改去了。老梅最重,是五年。二女三年。金梁
玉柱和社会各一年。最轻的是天泰,半年,监外执行。
一年后,金梁玉柱和社会三个人背着行李卷,一块儿走出劳改农场的大门。金
梁不愿跟玉柱和社会回去。他说他要去找小艾。玉柱知道拦不住,就没吭声。社会
说金梁你就把心收了吧。金梁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走了。
他真找到了小艾家。小艾认出了他。小艾给金梁倒了一杯水说:金梁你坐我没
想到你会来。金梁不坐。金梁说我的孩子呢?小艾低下头,顺下了眼。小艾说金梁
我对不起你。正好小艾她妈推门走进来,一看见金梁就往外赶。金梁说我要我的孩
子来了。小艾她妈说出去出去赶快出去我们家没人认识你。金梁给小艾她妈笑了一
下。小艾她妈说别跟我嬉皮笑脸的肯定是在劳改场学来的。金梁的脸突然变了。他
从行李卷里抽出一把刀子,捅进了小艾她妈的肚子。
“这也是从劳改农场学的。”金梁说。
小艾她妈大张着眼,捂着肚子往下倒着。
金梁没再捅。金梁转脸对小艾说:小艾,我每天都看见你的模样在我眼跟前晃
来晃去。我没办法。
小艾抱着头,尖叫了一声。
金梁又被判了罪。这一次是十五年。玉柱和根兰去监狱看他的时候,他说现在
我心里干净了再不用想着弄媳妇的事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玉柱给金梁点着头。根
兰不停地擦眼泪。
这时候,老梅已经出狱了。他使了钱,减了刑。他想改行,改了几次,都觉着
不顺手,就继续做老营生,流通女人了。当然,他没去后村,他把地方挪在了更北
边的一个省份,所以,他不知道金梁又一次被判刑的事。他又弄了几个女人,要领
着她们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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