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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二章

  姚宓午后到办公室,不见一人。里间的窗户大开着,

  不知推开了没关。烟味倒是散了,大炉子已经半灭。姚宓关上窗,又关了分隔里外室的门,自幸善保和罗厚都不抽烟——至少在办公室不抽。

  一会儿罗厚跑来,先向里屋看看,又看看门外,然后很神秘地告诉姚宓:“他们开秘密会议呢。”

  “他们谁?”

  “老河马一帮——包括善保,上海小丫头,当然还有余大诗人。”

  “许先生、杜先生呢?”

  “没有他们。我在侦察,你知道吗,那老河马……”

  姚宓打断他说:“罗厚,你说话得小心点儿。什么老河马呀,小丫头呀,你说溜了嘴就糟了。”

  罗厚不听她的训斥,笑嘻嘻地说:“我不过这会儿跟你说说。你自己对朱先生也够不客气的。”

  姚宓苦着脸:“把我分在他手下,多别扭啊!”

  “放心,”罗厚拍胸脯说,“我一定跟你对换,我保证。”

  姚宓信得过罗厚,不过事情由得他吗?

  姚宓说:“朱千里的臭烟斗就够你受的。”

  罗厚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你吧,朱千里的学问比余楠好多着呢。他写过上下两大册法国文学史——也许没出版,反正写过,他教学当讲义用。他娶过法国老婆,法文总不错吧;在法国留学十来年,是巴黎大学的博士——大概是,因为他常恨自己不是国家博士,他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他回国当教授都不知多少年了。”罗厚自诩消息灵通,知道谁是谁。

  “他夫人是法国人?没听说过呀。”

  “他的法国夫人没来中国。现在的夫人还年轻,是家庭妇女。他家的宿舍紧挨着职工宿舍。听他们街坊说,那位夫人可厉害,朱先生在家动不动罚跪,还吃耳光,夫人还会骂街。”

  “当小组长得会骂街吗?”

  “咳,朱千里是故意损那老河马——该死该死,我真是说溜了嘴了。我说,朱先生刚才是故意捣乱,你不明白吗?他意思是老河马——妮娜女士不过是家庭妇女之流。朱千里认为自己应该当副组长。”

  罗厚坐不定,起身说:“我溜了,打听了消息再来报告。”

  罗厚不爱用功。他做学生的时候有个绝招,专能揣摩什么老师出什么考题,同班听信他的总得好分数。他自己却只求及格。他的零用钱特多,他又爱做“及时雨”,所以朋友到处都是。在研究社里他也是群众喜爱的。他知道的消息比谁都多。

  姚宓一人坐着看书——其实她只是对着书本发呆。因为总有个影子浮上书面,掩盖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姚宓觉得烦躁。她以前从没有为她的未婚夫看不进书。她干脆把椅背执靠在墙上,暂充躺椅,躺着合上眼,东想西想。

  也许她不该对他讲那些旧事。可是他也不该问呀。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嫌她,也没有瞧不起她。他不是还嘱咐她得机灵着点儿,争取同在一个小组吗!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呢?准是他后悔了,觉得应该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

  姚宓忽然张开眼睛。她不该忘了人家是结了婚的!她可不能做傻瓜,也不能对不起杜丽琳。

  她对自己说:“该记着!该记着!”可是她看了一会儿书又放下了。书里字面上的影子还像水面上的影子,打不破,驱不开。

  许彦成对姚宓的冷淡也许过分了些。别人并不在意。杜丽琳先是受了蒙骗,可是她后来就纳闷:彦成对姚宓向来那么袒护,怎么忽然变得漠不关心似的?做妻子的还没有“点破他”呢,他已经在遮遮掩掩了?

  彦成下午四点左右照例又出门去。他只对丽琳说:“我出去走走。”丽琳料想他又是到姚家去。彦成回来照例到他的“狗窝”里去用功,并不说明到了哪里,干了什么。丽琳曾经问过,他只说:“到姚家去了”,此外就没有别的话。丽琳自觉没趣。他既然不说,她也争气不问,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她想姚宓在图书室呢,不会回家,这次开组会,丽琳才知道姚宓已调入研究组。她急切要知道姚宓是否下午回家;究竟是她自己多心,还是彦成做假。她等彦成出门,就跑到办公室去。

  姚宓听见轻轻的脚声,以为是姜敏回来了。她张眼看见杜丽琳,忙起身摆正了椅子,问杜先生找谁。

  丽琳说:“问问几时开会。”

  “还没通知呢。”

  “就你一人上班?”

  “只罗厚来了一下,又走了。”

  丽琳掇一只椅子坐下,道歉说:“我打扰你了。”

  “哪里!”姚宓笑着说:“我在做个试验,椅子这么靠着墙,可以充躺椅。”

  丽琳很关心地说:“干吗不回家去歇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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