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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下乡(3)


  三 形形色色的人

  我在农村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认识了一个个老大爷、老大妈、小伙子、大姑娘、小姑娘,他们不复是抽象的“农民阶级”。他们个个不同,就像“知识分子”一样的个个不同。

  一位大妈见了我们说:“真要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毛主席,你们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吗!”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是不是在打官腔呀?

  缝纫室里有个花言巧语的大妈。她对我说:

  “呀!我开头以为文工团来了呢!我看你拿着把小洋刀挖萝卜,直心疼你。我说:瞧那小眉毛儿!瞧那小嘴儿!年轻时候准是个大美人儿呢!我说:我们多说说你们好话,让你们早点儿回去。”她是个地道的“劳动惩罚论”者。

  有个装模作样的王嫂,她是村上的异姓,好像人缘并不好。听说她是中农,原先夫妇俩干活很欢,成立了公社就专会磨洋工,专爱嘀嘀咕咕。她抱怨秫秸秆儿还没分发到户,嚷嚷说:“你们能用冷水洗手,我可不惯冷水洗手!”我是惯用冷水洗手的,没料到农村妇女竟那么娇。

  我们分队下乡之前,曾在区人民公社胡乱住过一宵。我们清出一间屋子,搬掉了大堆大堆的农民公费医疗证。因为领导人认为这事难行,农民谁个不带三分病,有了公费医疗,大家不干活,尽去瞧病了。这件事空许过愿,又取消了。我们入村后第一次开会,就是通知目前还不行公费医疗。我们下乡的一伙都受到嘱咐,注意农民的反映,向上汇报。可是开会时群众哑默悄静,一个个呆着脸不吭一声。我一次中午在打麦场上靠着窝棚打盹儿,我女伴不在旁。有个苍白脸的中年妇女来坐在我旁边,我们就闲聊攀话。她自说是寡妇,有个十六岁的儿子。她说话斯文得出会意外。她叹息说:“朝令夕改的!”(她指公费医疗吧?)“我对孩子说,你可别傻,什么‘深翻三尺’!你翻得一身大汗,风一吹,还不病了!病了你可怎么办?”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的女伴正向场上跑来,那苍白脸的寡妇立即抽身走了。

  有一位大妈,说的话很像我们所谓“怪话”。她大谈“人民公社好”,她说:

  “反正就是好哙!你说这把茶壶是你的,好,你就拿去。你说这条板凳是你的,好,你就搬走。你现在不搬呢,好,我就给你看着呗。”

  没人驳斥他,也没人附和。我无从知道别人对这话的意见。

  有个三十来岁的大嫂请我到她家去。她悄悄地说:“咳,家里来了客,要摊张饼请请人也不能够。”她家的糊窗纸都破了,破纸在风里瑟瑟作响。她家只有水缸里的水是满的。

  有个老大妈初次见我,一手伸入我袖管,攒着我的手,一手在我脸上摩挲。十几天后又遇见我,又照样摩挲着我的脸,笑着惋叹说:“来了没十多天吧?已经没原先那么光了。”我不知她是“没心没肺”,还是很有心眼儿。

  我们所见的“堂吉诃德”并非老者。他理发顺带剃掉胡子,原来是个三四十岁的青壮年,一点不像什么堂吉诃德。厨房里有亲兄弟俩和他相貌有相似处,大概和他是叔伯兄弟。那亲兄弟俩都是高高瘦瘦的,眉目很清秀,一个管厨房,一个管食堂。我上食堂往往比别人早。一次我看见管食堂的一手按着个碟子,一手拿着个瓶子在碟子上很轻巧地一转。我问他“干什么呢?”他很得意,变戏法似的把手一抬,拿出一碟子白菜心。他说:“淋上些香油,给你们换换口味。”这显然是专给我们一桌吃的。我很感激,觉得他不仅是孝顺的厨子,还有点慈母行径呢。

  食堂左右都是比较高大的瓦房,大概原先是他家的房子。一次,他指着院子里圈着的几头大猪,低声对我说:“这原先都是我们家的。”

  “现在呢?”

  他仍是低声:“归公社了——她们妯娌俩当饲养员。”

  这是他对我说的“悄悄话”吧?我没说什么。我了解他的心情。

  食堂邻近的大妈请我们去看她养的小猪。母猪小猪就养在堂屋里,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母猪和一窝小猪都干净,黑亮黑亮的毛,没一点垢污。母猪一躺下,一群猪仔子就直奔妈妈怀里,享受各自的一份口粮。大妈说。猪仔子从小就占定自己的“饭碗儿”,从不更换。我才知道猪可以很干净,而且是很聪明的家畜。

  大妈的脸是圆圆的,个儿是胖胖的。我忽然想到她准是食堂里那个清秀老头儿的老婆,也立即想到一个赶车的矮胖小伙子准是他们的儿子。考试一下,果然不错。我忙不迭地把新发现报告同伙。以后我经常发现谁是谁的谁:这是伯伯,这是叔叔,这是婶子,这是大妈,这是姐姐,这是远房的妹妹等等。有位老先生笑我是“包打听”,其实我并未“打听”,不过发现而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好像对他们就认识得更着实。

  “蒙娜·丽莎”的爸爸,和管厨房、食堂的两兄弟大概是贫穷的远房兄弟。他家住两间小土屋。“蒙娜·丽莎”的真名,和村上另几个年龄相近的大姑娘不排行。她面貌并不像什么“蒙娜·丽莎”。她梳一条长辫子,穿一件红红绿绿的花布棉袄,干活儿的时候脱去棉袄,只穿一件单布褂子,村上的大姑娘都这样。她的爸爸比较矮小,伛着背老是干咳嗽。据他告诉我:一次“毛主席派来的学生”派住他家,他把暖炕让给学生,自己睡在靠边的冷炕上,从此得了这个咳嗽病。我把带下乡的鱼肝油丸全送了他,可是我怕他营养不良,那两瓶丸药起不了多大作用。他的老伴儿已经去世,大儿子新近应兵役入伍了,家里还有个美丽的小女儿叫“大芝子”,“蒙娜·丽莎”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她很坚决地声明:“我不聘,我要等哥哥回来。”她那位带病的父亲告诉我:他当初苦苦思念儿子,直放心不下;后来他到部队去探亲一次,受到军官们热情招待,又看到儿子在部队的生活,也心上完全踏实了。

  “大芝子”才八岁左右,比她姐姐长得姣好,皮肤白嫩,双眼皮,眼睛大而亮,眼珠子乌黑乌黑。一次她摔一大跤,脑门子上破了个相当大的窟窿,又是泥,又是血。我见了很着急,也心疼,忙找出我带下乡的医药品,给她洗伤、敷药,包上纱布。我才知道他们家连一块裹伤的破布条儿都没有。“蒙娜·丽莎”对我说:“不怕的,我们家孩子是摔跌惯了的,皮肉破了肿都不肿,一下子就长好。”大芝子的伤处果然很快就长好了,没留下疤痕。我后来发现,农村的孩子或大人,受了伤都愈合得快,而且不易感染。也许因为农村的空气特别清新,我国农民的血液是最健康的。

  我有一次碰到个纤眉修目的小姑娘,很甜净可爱。她不过六七岁。我问她名字,她说叫“小芝子”。我拉着她们手问她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我们家的孩子。”

  “你爸爸叫什么呀?”

  “我管我爸爸叫爸爸。”

  “你哥哥叫什么呢?”

  “我管我哥哥叫哥哥。”

  我这个“包打听”,认真“打听”也打听不出她是谁来,只能料想她和“大芝子”是排行。

  大批萝卜急需入窖的时候,我们分在稻米之乡的分队也请来帮忙了。萝卜刚出土,带着一层泥,我们冻僵的手指沾了泥更觉寒冷。那个分队里一个较年轻的同伙瞧我和老乡们比较熟,建议我去向他们借只脸盆,讨一盆水洗洗手,我撞见个老大爷,就问他借脸盆洗手。他不慌不忙,开了锁,带我进屋去。原来是一间宽敞的瓦房,有各很大的炕,房里的家具都整齐。他拿出一只簇新的白底子红花的鼓墩式大脸盆,给我舀了半盆凉水。我正要端出门,他说:“你自己先洗洗”,一面就为我兑上热水。我把冻手握在热水里,好舒服!他又拿出一块雪白的香皂,一条雪白的毛巾,都不是全新,可也不像家常天天使用的。我怕弄脏了他的香皂,只摸了两下;又怕擦脏了他的毛巾,乘他为我泼水,把没洗干净的湿手偷偷儿在自己罩衣上抹个半干,才象征性地使用了毛巾。主人又给舀了半盆冷水,让我端给大伙儿洗。他是怕那面盆大,水多了我端不动,或一路上泼泼洒洒吧?十几双泥手洗那半盆水,我直为泼掉的那大半盆热水可惜,只是没敢说。大家洗完了我送还面盆,盆底尽是泥沙。

  村民房屋的质量和大小,大约标识着上一代的贫富;当前的贫富全看家里的劳动力。副队长“大个儿”家里劳动力多,生活就富裕,老乡们对他都很服帖。正队长家是新盖的清凉瓦屋,而且是楼房。老乡们对那座楼房指指点点,好像对这位队长并不喜欢;说到他,语气还带些轻鄙。他提倡节制生育,以身作则,自己做了绝育手术。村里人称他是“劁了的”。我不懂什么“劁”,我女伴忙拉拉我的衣襟不让我问,过后才讲给我听。我只在大会上听过他做报告,平时从不见面。大跃进后期,我们得了一个新任务:向村民讲解《农村十条》。生产队长却迟迟不传达。关于政策多少年不变以及自留地等问题,村民不放心,私下向我们打听,听了还不敢相信。我很惊奇,怎么生产队长迟迟不传达中央的文件,他是否怕有损自己的威信。

  党支部书记肖桂兰是一位勤劳不懈的女同志,才三十七岁,小我十岁呢,已生了四个孩子,显得很苍老,两条大长辫子是枯黄色的。她又要带头劳动,又要做动员报告,又要开会,又要传达,管着不知多少事。她苦于不识字。她说,所有的事都得装在脑袋里。我和女伴儿的居住问题,当然也装在她的脑袋里。我们每次搬个住处,总是她及时想到,还亲自帮着我们搬。我女伴的铺盖很大,她自己不会打;我力气小,使足了劲也捆不紧。如果搬得匆忙,我连自己的小铺盖也捆不上了。肖桂兰看我们搬不动两个铺盖,干脆把一个大的掮在肩上,一个小的夹在腋下,在前领路,健步如飞。我拿着些小件东西跟在后面还直怕赶不上,心上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肖桂兰直爽真挚,很可爱。她讲自己小时候曾贩卖布匹等必需品给解放军,经常把钱塞在炕洞里。一次客来,她烧热了炕,忘了藏着的钱;等她想到,纸币已烧成灰。她老实承认自己“阶级意识”不强,镇压地主时她吓得发抖,直往远处躲,看都不敢看。当了支书,日夜忙碌,自己笑说:“我图个啥呀?”她正是荧屏上表扬的“默默奉献”者。她大约“默默奉献”了整一辈子,没受过表扬。

  村上还有个“挂过彩”的退伍军人。他姓李,和村上人也不是同姓。我忘了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他是否有个官衔。他生活最受照顾,地位也最高。他老伴儿很和气,我曾几次到过他家。这位军人如果会吹吹牛,准可以当英雄。可是他像小孩儿一样天真朴质,问他过去的事,得用“逼供信”法,“挤牙膏”般挤出一点两点。诱得巧妙,他也会谈得眉飞色舞。他常挨我的“逼供信”,和我是相当好的朋友。我离开那个村子一年后,曾寄他一张贺年片。他却回了我一封长信,向我“汇报”村上的情况。尤其可感的是他本人不会写信,特地央人代写的。

  村里最“得其所哉”的是“傻子”。他食肠大,一顿要吃满满一面盆的食。好在吃饭不要钱,他的食量不成问题。他专管掏粪,不嫌脏,不嫌累,干完活儿倒头大睡。他是村里最心满意足的人。

  最不乐意的大约是一个疯婆子。村上那条大街上有一处旁边有口干井,原先是菜窖。那老大娘不慎跌下干井,伤了腿。我看见她蓬头垢面,踞坐地上,用双手拿着两块木头代脚走路。两手挪前一尺,身子也挪前一尺。她怪费力地向前挪动,一面哭喊叫骂。过路的人只作不闻不见。我问:“她骂谁?”人家不答,只说她是疯子。我听来她是在骂领守,不知骂哪一位,还是“海骂”。骂的话我不能全懂,只知道她骂得很臭很毒。她天天早上哭骂着过街一趟,不知她往哪里去,也不知她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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