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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和阿灵


  阿福也不知是十几岁,看来只像七八岁的小孩,因为从小挨饿,发育到此为止了。他家穷,爹死了,娘养不活大群孩子,就把最小的给别人家做儿子。可是收养他的人又死了;那家把他又给别家,后来收养他的人又死了。人人都说他是个苦命人。我家门房赵佩荣是他同乡,就向我妈妈说:“太太行个好事吧,收留了他,给口饭吃,叫他打打杂也好。”他就到我家来了。妈妈因他命苦,为他取名“阿福”,借吉祥字儿去防御厄运。

  不记得妈妈给了阿福什么好东西,他说要留给他娘。妈妈说这阿福是个好孩子,有良心,得了好东西就想到娘;所以妈妈处处护着他。妈妈平时吃什么东西,总留些给阿福吃,常说:“阿福,你放在嘴里吃了吧。”我们都笑妈妈:“不放在嘴里,叫他哪儿吃呀!”其实妈妈的意思很明显,无非说:这不过是一点点,一口两口就没了。

  阿福在我家可乐了。赵佩荣有一副小型的木匠家具(可能是他那个木匠儿子给置备的):小斧子、小刨子、小锯子、小斜凿,一应俱全。阿福拣些硬木,锯呀,刨呀,做成大大小小的匣子,有的还带着匣盖,盖上还嵌一块玻璃。他玩得很有意思。如叫他后园去拔草,他就在后园捉蚱蜢,摘野花。阿福有个特殊的笑,不是嘻嘻哈哈,而是塌塌实实的傻笑,笑声如“格以啊”的切音,那是“阿福笑”。一次有客人来了。阿福进来通报完毕,就擅自去招待客人。我们偶在外面听见,他就像猪八戒见了妖精直呼“妖精”那样,大声说:“客人,你请坐呀”(他的乡音是“能请坐(口虐)”),说得字字着实,然后陪上一声“阿福笑”,得意而出。我们谁也没责怪他,不过那位客人一定很诧异。

  妈妈要为阿福攒钱娶一房媳妇,还要教他学一门手艺。我们说阿福手巧,叫他学“小木匠”吧。“小木匠”不是盖房子的木匠,而是做木器家具的。苏州的小木匠有极精巧的工艺,阿福远不够格儿。他也永远没长大成人。他来我家几年后,只长大了一圈,仍然是个发育不全的孩子。

  从前在人家帮佣,工钱之外,还有别的收入,例如节赏、年赏、送礼的脚钱,端茶送点心的赏钱等等。尖利的工往往抢干这类“巧宗儿”。我妈妈把这类的钱一律归公,过节时按劳分配。阿福虽呆,总也分得一份,加上工资,很快就攒满百把块银元了。可是阿福每逢他的财富将近百元,就要大病一场。从前的规矩,帮佣的人小病在东家休息,大病或长病就回家。阿福大病回家,钱用完,病就好,又回我家来。妈妈诧怪说:“阿福怎么这样命薄,连一百块钱都招不住。”

  我家厨子结婚走了。妈妈就教阿福做厨子,让他上街买菜。他一下子攒了三百元。他在市上活动,结交了三朋四友,准是他向人炫耀了自己的财富,就有人要招他去当“小少爷”。妈妈叫他勿上当,他却执意要去做人家的“小少爷”。他怕妈妈拦阻,竟半夜跑到女佣住的楼上,掀起小阿妹的帐子,要上她的床。这分明是有人教唆的。妈妈没奈何,只好叫佩荣把阿福送到那家去做“小少爷”。

  过了两三天,妈妈叫佩荣去看看。佩荣回来说,阿福穿了花缎袍子、黑缎马褂,戴着个红结子瓜皮帽,在做“小少爷”呢。

  随后赵佩荣被他的小儿子接走了。随后我家也逃难下乡。但逃难前夕,忽收到阿福乡里人来信,信上是半通不通的文言,大意说:阿福的钱已全给骗光,身上的衣服也剥掉了,赶在地里干重活,阿福就此“生有神经之病”。看来阿福已被赶回乡去。我家也逃难出城了,竟不知阿福如何下落。

  按童话故事的惯例,阿福那样混沌未凿的痴儿,往往特邀天佑。阿福不该落到如此下场。也许他混沌初辟,便热衷于做“小少爷”,以致我妈妈的回护都无用了。

  阿灵是个极愚蠢的村妇。阿福比了阿灵,可算“灵童”了。阿灵身躯榔槺,面目黧黑,相貌远不如电视剧里的猪八戒那样“俊”。她一双昏昏的小眼睛,一张大嘴巴。她数数只能数到二。她生了个儿子,自己睡熟,把儿子压死了。因此丈夫也打她,公婆也打她,打得她无处容身。于是赵佩荣又来求妈妈:“做个好事收容了她吧。”阿灵君到我家来了。那时正当盛暑,她穿一身又厚又粗的蓝布衣裤。她不会扫地,叫她拔草,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草丛里,两手胡乱抓把草揪揪。我们学妈妈为阿福取名的道理,就叫她阿灵。

  厨房里都是她的同乡。她们教她扫地抹桌,还教她做一份最低贱的工作:倒马桶,她居然都学会了。苏州城里的小家小户,每晨等粪担来了就倒马桶。大户人家都有个大缸储粪。粪是值钱的。阿灵倒马桶,粪钱就全归她,别人不能分润。有一天早上,我妈妈偶到后园,只见后门大开,藏粪缸的屋门也大开,许多挑粪的抢也似的抢着挑。阿灵俨然主人,站在一旁看着。她很得意地告诉妈妈:“他们肯出十二个铜板一担,我说不行,我要一百个铜钱一担!”一百个铜钱只是十个铜板,怪不得那些担粪的忙不迭的担,几乎把那口大缸都挑空了。妈妈无法向她讲明她吃了亏。反正她很得意,把钱都交给妈妈为她收藏。

  有一次,她听同伙传说,某家在物色一个姨娘,主要条件是要能生育。阿灵对我妈妈说:“我去吧。我会生。我生过。”大家笑她,她也不知有何可笑。

  一次她忽听到买奖券中奖的事,一本正经告诉妈妈她要买奖券。妈妈说:“好啊,你有的是钱啊。”她说:“不,我要借太太的钱买。中了奖呢,是我买的;不中呢,就是太太买的。”妈妈笑说:“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呀?”

  她说:“横在枕头边,看看,数数,摸摸。”她倒好像挖苦守财奴呢。

  一两年后,她丈夫来接她回去。她已学到些本领,起码的家务事都能干了,脸色也红润了,人也不像以前那么呆木了。妈妈已为她添了几套衣服,还攒下许多钱。阿灵回乡很风光,不再挨打。她简直像旧时代的“衣锦还乡”或近代的留学回国!

  至于阿福阿灵两人的“后事如何”,我无从作“下回分解”了。

  一九九〇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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