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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自述(5)


  我那间卧房倒不小,只是阴森森地没一丝阳光,屋前有棵大树给挡了。我有点害怕,就把徐神父给的十字架挂在床前,壮壮胆。偷空给老李写了信,信封是他开好封面的,邮票都贴上了,信纸也是折好放在信封里的。晚饭前何姨告诉我,吴姐她们都找到工作了,工钱都是二十二元,也算不错的。吴姐给我留下了电话号码。

  好容易盼到第一个月的工钱,我寄了二十元,留下五元自己添置些必要的东西。这一年可真长啊,老做梦回家了,梦里知道是做梦,自己拧拧胳膊就醒了;醒了又后悔,可是梦不肯重做了。幸亏老李来信说,日子好过了,不用愁了,车票的钱还了,冬天大宝小妹的新棉衣裤都有了。

  一个月一个月尽盼着工钱,寄了家用钱心上好过几天。这一年熬过来真不容易。姑姑看见了我的十字架,她顶心细,告诉我西城也有教堂,礼拜天我可以去。我去过两次,听不懂神父讲的“道”,就不去了。到第二年过了中秋节,我有半个月假,吴姐没有。我一个人回家了。老李来接,我看他苍老了不少,人也瘦了,一身酒气,说是睡不着觉,得喝醉了才能睡。他只喝最便宜最凶的酒。我心里疼他,想不出去吧,又少不了每月的二十五元钱。这一年来,家里才喘过一口气呀。

  这第一个假期,还是我最快乐的假期,虽然家里的事,说起来够气死人的。我为弟弟定下的好一门亲事,我姐给退了,说那姑娘矮,弟弟是个瘦长条儿,配不上。她另外找了一个花骚的,看来是轻骨头。我不在家,妈都听姐的话了。她们正为弟弟操办喜事呢。新房就是姐从前住的房。丁子已经带了两个女儿跑了,可是正房还没腾出来。

  第二次又是过完了中秋节回家,老李还是不见好,走路瘸呀瘸的,说是酒后睡熟着了凉,不知得了什么病。我碰到文工团的朋友,他们欢迎我回去。可是我妈怕我做流离鬼,我们乡里唱戏的,有几个确也声名不好。我不能为老李留下不走。一个月二十五元钱呢!这年还加了节赏。我劝老李喝酒就喝好一点的,有病瞧瞧大夫。

  我弟弟从小贪玩,大了好赌,十赌八赢。成了亲,小两口打架,那花骚娘子就跑了,没再回来。我弟弟就成了个赌棍。我跟弟弟讲:我十岁偷米偷豆养活他,我十四岁他放牛,我一人赚工分养活他和妈;我说赌钱有赢也有输,赢得输不起的别赌。我弟弟赢了钱正高兴呢,我的话他一句不听。这次回北京,我真像撕下了一片心;这一年,真比两年还长。夏至左右,老李来信,家里又出事儿了。剃头的姐夫又逃走了,撇下姐和三个儿子,还欠两个月的房租,剃头家具都带走了,只剩一只剃头客人坐的高椅子,还有些带不走的东西。我姐能干,把剃头店盘给了另一个剃头的,还清了账,带着三个儿子回娘家了,她也想到北京来找工作呢。三个儿子帮着种地,剃头的是倒插门,儿子姓我家的姓,都姓邓。妈很乐意,说她有了亲孙子了。

  第三次回家,赵家让我回家过中秋,我特为老李买了一瓶好酒。可是老李来信说,他已经戒酒了,身子硬朗了,没病了。我想好酒送二爷爷吧。赵家给了节赏又提前两天放假,我来不及通知老李了,给他一个意外之喜吧,好在我又不用他接,我已经走熟了。

  我欢欢喜喜地赶回家,家里的小门闩着。我们白天是不闩门的,老李大概有了钱小心了。我就从我家大门悄悄进去,从妈妈的柴间进屋,只见老李抱着个女人同盖在一床被里呢!他看见我了。我妈的房门虚掩着,我把拿着的东西放在桌上,走进妈的屋,站在她床前,流着眼泪,两手抱住胸口不敢出声,一口一口咽眼泪。妈睡得正香,我站了好一会她都没醒。我听见厢房的小门开了,有人出去了。抬起泪眼,看见老李跪在房门口,也含着一包泪。我怕闹醒了妈,做着手势叫他起来。我挨桌子坐在凳上,老李傻站着。我指指床,他才坐下,他没有熏人的酒气了,很壮健,气色也好。我叹了一口气,没说话。他也怕妈醒,只轻声说:“秀秀,你是好女人,不懂男人的苦。”我簌簌地流泪,只是不敢抽噎。

  我咽着泪说:“李哥呀,是我对不起你了。”老李合着双手对我拜拜,还是轻声说:“秀秀,我对不起你,我犯罪了。”他想来拉我,我忙躲远些。其实,我恨不能和他抱头大哭呢。可是我别的不像妈,就这爱干净像妈。我嫌他脏了,不愿意他再碰我了。我问:“她是谁?”老李说:“瘫子的老婆。她知道我妈有钱,常来借钱。是她引诱了我,我犯罪了。”瘫子是矿工,压伤了腰没死,瘫在床上好两年了,这我知道。我对老李说:“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可是咱们俩,从此……”我用右手侧面在左手上铡了几下,表示永远分开了。老李说:“秀秀,你不能原谅吗?”我说:“能原谅,可是……”我重又用右手侧面在左手心重复铡。老李含着泪说:“秀秀,咱们恩爱夫妻,从没红过一次脸,没斗过一次嘴,你就不能饶我这一遭吗?”我说“不但这一遭,还有以后呢。可是我……”我又流下泪来,只摇头。

  老李又要下跪又要搂我,我急得跑出门去了。他追到门外说:“秀秀,你铁了心了?”我说“老李哥,我的心是肉做的呀,怎能怪你。你还照样儿孝顺我妈,别亏待我们的大宝和小妹,咱们还是夫妻,我照旧每月寄你二十元——只是我问你,你养得活瘫子一家人吗?”老李说:“他们家只一个瘫子了,有抚恤金,她女人不是为钱,假装借钱来勾引我的。我经不起引诱,我犯罪了。秀秀,我现在是一个有罪的人,又不敢和教头说,怕传出去大家都知道。可是我良心不安,都不敢祷告了。”我说:“好老李,我到了北京,会代你向神父忏悔。你可得天天祈祷。”我面子上很冷静,也顶和气,我们俩讲和了。可我心上真是撕心裂肺的疼呀。我洗了一把脸,把妈叫醒。我把钱交给老李,又把我带的东西一一交给老李,叫他替我一一分送。好酒送二爷爷。那年小妹四岁,大宝六岁,他们正和我弟弟玩呢。我把他们叫回来,我亲了他们,抱了他们,吃的、玩儿的都给了他们。我推说北京东家有急事,当夜买了火车票就回北京了。中秋节回乡的车票难买,从家乡到北京的车票好买。我买到了特别快车票,中秋节下午就到北京了。

  我不能回赵家,我见了谁都没脸。中秋节是回家的日子,谁会从家里往外跑啊!可是中秋节要找阿姨的人家肯定有。我认识一个荐头,就跑去找她。她正忙着过节呢。她说:“有是有,不过你干不了,谁也干不了。是个阔气的华侨家,要看孩子的,条件没那么样儿的苛刻,又要相貌好,又要能带孩子,讲定一连三年一天一夜也不能离开,工钱面议。面议,我就没好处了,我白忙个啥!别家也有找替工的,只不过过个中秋节。”我把老李送我的点心送了她,问她要了华侨家的地址,说自己看看去。她忙得连茶也没请我喝。

  我找到了那华侨家。好大的房子!门口问我谁介绍的,有没有保人。我说当然有,我要和东家当面谈。我见到了那家的太太。她把我打量了几眼,说孩子还没出院呢,她不爱换人,要找个长期的,孩子得带到三岁上幼儿园,一天一晚都不能离开。我问工钱多少,她说:“还得上医院查过身体,还得看孩子喜欢不喜欢你。”我说:“我有事要到东堂去找徐神父,得请半天假,以后就没事了,我是没牵没挂的。工钱至少二十五元。有保人。”

  查身体需空腹,我正好空腹,一滴水也没喝。这位太太让我换了衣服洗了脸,带我到医院去查了身体,没问题,很健康。看护抱出娃娃来,是个女孩。我对她笑,她还不会笑呢,只伸出小手来抓我,是表示要好的意思。那太太把我带回家,问了我的姓名,家里的情况,保人是谁,有没有带过孩子等等。她家娃娃吃母奶,可是睡觉跟阿姨。工钱呢,每月三十元,以后慢慢加。我请的那半天假,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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