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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自述(1)


  作者按:这条注,我嫌篇幅太长,想不收了。但都是真人实事,不是创作。除了太爷爷的事像故事,那是她妈妈转述的。真人实事,可以比小说离奇,却又是确有其事。后部我嫌烦琐删掉了。以下都是她本人讲的。我只改了姓名。

  奶奶,你都没法儿想,我小时候多么穷、多么苦。大冬天,我连一条裤子都没有!光着两条腿,好冷唷!我二奶奶有一双套裤。她不穿,我就拿来穿了。腿伸进套裤,真暖和,可是没有裆。我大舅是裁缝,我拣些布头布角缝了个裆。那时候,我才几岁呀!

  奶奶,我不乱扯,我从头讲。不过从头的事,都是我听妈妈讲的。我妈老实,从来不扯谎。有些事,她也不大知道。

  我家是安徽人。我们的村子叫吴村,多半人家姓吴。我家姓邓,是外来户。我的太爷爷是砌灶的泥瓦匠。他肩上搭一条被套,另一个肩上一前一后挂两只口袋。一只口袋里是吃饭的一只饭碗、一双筷子;另一只口袋里是干活儿用的一块木板和一个圬泥的馒子。他走街串巷,给家家户户砌灶。夜里,在人家屋檐下找个安顿的角落,裹上被套睡觉。

  有一年冬天特冷。大年三十,连天连夜的大雪。雪好大唷,家家的大门都堵得开不开了。我太爷爷没处可睡,就买了一把大扫帚,一路扫雪开道。家家都给钱。他连夜从河对岸扫过了河。我们那里的河都通淮河,不过离淮河还很远,那年都连底冻了。大年初一他扫进吴村。大雪里,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堵住了。他一条一条街上扫,家家都给钱,开门大吉呀!他四季衣衫都穿在身上。衬衣上穿背心,背心上穿棉袄,棉袄上罩夹袄,压着棉袄暖和些。每件衣服都有两个口袋。他浑身口袋里都装满了钱,连搭在肩上的两只口袋也装满了钱。他穿的是扎腿裤,单的在里,夹的罩在棉裤外面,他裤子里也装满了钱,走路都不方便了。

  村里有个大户人家,有个老闺女没嫁掉。那家看中我太爷能干勤快,人也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相貌还顶俊,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他就正式下了聘,那家也陪了好一份嫁妆。他就在吴村买地盖房、租地种田;农闲的时候,照旧给人家砌灶,就这样在吴村安家落户了。

  他们生了三个儿子,娶了三房媳妇,有没有闺女,不知道了。我爷爷是大儿子。我奶奶是个病包儿,一双小脚裹得特小。她头胎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爹。她没有再生第二胎。我爹是一九一六年生的,属龙。我妈小一岁,属小龙。二爷爷只生女儿。我二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人家生了女的,不要,就叫二奶奶给淹死在马桶里。有的孩子不肯死,二奶奶就压上一块砖。她作孽太多了,冤鬼讨命了。她尽生女的,生了就死,只养大一个。三爷爷娶了三奶奶,生过一男二女。日本鬼子到了我们村上,杀人放火,好多人家房子给烧了。我家也烧了。后来我家在原先的地基上盖了新屋。我爷爷还住最前面的一进;二爷爷把他家屋基往西挪挪,东边让出一溜地,他在东头另开了一个朝东的小门。三爷爷早死。我二爷爷管家很严。三奶奶的房子在二爷爷后面,出出进进只可以走我们家的大门。

  我妈生过多少孩子,她自己也记不清。有的没养大,有的送人了。我姐大我五岁,叫招弟。她招来一个弟弟送人了。那时候,我爹逃出去打游击。我爷爷身胚子弱,他名下的田,都让我二爷爷种了。三爷爷的地也让我二爷爷种,三爷爷的儿子还小呢。每年二爷爷给爷爷奶奶一份粮,也给三奶奶家一份粮。三奶奶家倒是够吃的,我们家可不够,因为我爹常回家,衣服要缝缝补补,他还带了同伙来吃饭。我妈妈做饭,老是干一顿、稀一顿,省下米来供我爹吃饭。

  徽州人出门做生意的多。做生意的都有钱。有个生意人问我妈要招弟姐招来的那儿子。我妈想,自己家里吃不饱,他家要儿子,是有钱啊。家住城里,有吃有穿,,长大了还可以上学,妈就把儿子给掉了。爹不管家里的事。我家墙上有个缺口,爹常夜里翻墙回家,还开了大门请同伙吃饭。同伙有一个女的,戴着个八角帽。我妈不知道她是女人。她就是二奶奶说的狐狸精、扫帚星。她来过好多次呢,我二奶奶告诉了我妈,我妈还不信。这女人姓丁,她比我妈小十一岁,比我爹小十二岁。

  我爹是游击队长。他会摸碉堡。什么碉堡我也不懂,只知道摸到一个碉堡能缴获许多枪支弹药,不过很危险。有一次我爹给国民党狗仔子逮着了,把他拴在梁上。这群狗仔子立了大功,喝酒吃肉庆功。我爹两手腕子给拴得紧紧的。可是他会使劲把身子撑起来,把胳膊肘子靠在梁上。狗仔子只见他身子悬在空中,不知他直在偷偷啃绳子。他们喝醉吃饱,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我爹啃断了一根绳子,脱出手来,解了另一条绳子,从梁间轻轻落地。可是挂了一天,浑身酸痛,又渴又饿,只会在地上爬了。他爬出屋子,外面的狗就汪汪叫。幸亏他连爬带滚,滚落在一个沟里,终究逃出来了。

  我家经常有人来搜查。可是我爹总不在家。我爷爷顶老实,胆儿最小。他和我妈都是最本分的。我爹干什么,他们都不知道。街坊都说,“这‘木奶奶’知道什么呀!”我妈是有名的“木奶奶”,因为她脑筋慢,性子犟,就像木头。我妈家务事还是很能干的,特爱干净,做事也勤快。

  我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底生的,属牛,可是还没到立春呢。我们农村都用阴历,都说虚岁。我爹是解放以后敲锣打鼓回村的。他就做了村长,又兼做村里的小学校长。当时我妈已经怀上我弟弟了。我爷爷奶奶原先睡在我妈房间对面的正房里。爷爷最老实,怕他的儿子。爹回来了,一回家就带一大帮人。爷爷说,我爹客人多,没个会客的地方,就把卧房让出来,给爹会客。他老两口子住了西厢房。正房中间一间是吃饭的。灶,就在妈妈正房前的东厢房旁边。我爹从前回家翻墙出入,当了村长就不好翻墙了。他白天总在外边吃饭,晚饭多半家里吃,总带着一伙同事。晚饭以后,同事散了,爹就悄悄出门。我妈后来知道,那姓丁的女人不知在哪儿藏着,爹每晚到她那儿去。我姐会讨好爹,晚上给他关大门,清早给他开大门,有时是虚掩着大门。

  爹要是不出门,晚上就用门闩打妈。我妈只是护着自己的大肚子。我才两岁,看见爹打妈,就趴在妈妈大肚子上护妈妈,为此也挨了爹的门闩。门闩打得很痛。我大了才知道是那姓丁的要我爹逼我妈在休书上按手印。妈妈死也不肯。她后来告诉我:“我一人回娘家,总有口饭吃,可我总不能拖男带女呀!我要是把你们抛下,你那时候像个大蜻蜓,脸上只有两只大眼睛,细胳膊细腿,一掐就断。弟弟小,你们两个还有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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