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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苦人三则


  (一)路有冻死骨

  上海沦陷时期,常看见路上冻死、饿死的叫花子。我步行上班,要经过一方荒僻的空地。一次,大雪之后,地上很潮湿,可是雪还没化尽。雪地里,躺着一个冻死或饿死的叫花子。有人可怜他,为他盖上一片破席子,他一双脚伸在席外。我听过路人说:“没咽气呢,还并着两只脚朝天竖着呢。”到我下班回家时,他两脚“八”字般分向左右倒下了,他死了。有人在他身边放了一串纸钱,可是没人为他烧。我看见他在雪地里躺了一天,然后看见“普善山庄”的人用薄皮棺材收殓了尸体送走了。上海有个“普善山庄”专“做好事”,办事人员借此谋生,称“善棍”。

  有一次,锺书和我出门看朋友,走累了,看见一个小小土地庙,想坐门槛上歇歇。只见高高的门槛后面,躺着一个蜷曲的死人,早已僵了。我们赶忙走开。不知这具尸体,哪天有人收殓。

  (二)吃施粥

  抗日寇胜利后,我住蒲园。我到震旦女校上课,可抄近路由学校后门进校。霞飞路后面有一片空场是“普善山庄”的施粥场,我抄近路必经之处。所以我经常看到叫花子吃施粥。

  附近的叫花子,都拿着洋铁罐儿或洋铁桶排队领粥,秩序井然,因为人人都有,不用抢先,也不能领双份。粥是很稠的热粥,每人两大铜勺,足有大半桶,一顿是吃不完的,够吃两顿。早一顿是热的,晚一顿当然是冷的了。一天两顿粥,可以不致饿死。领施粥的都是单身,都衣服破烂单薄,多半抢占有太阳的地方。老资格的花子,捧了施粥,挑个好太阳又没风的地方,欣欣喜喜地吃;有时还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米或萝卜干下粥。绝大多数是默默地吃白粥。有一次,我看见老少两人,像父子,同吃施粥。他们的衣服还不很破,两人低着头,坐在背人处,满面愁苦,想是还未沦为乞丐,但是家里已无米下锅了。我回家讲给锺书听,我们都为这父子俩伤心;也常想起我曾看见的那两个尸体,他们为什么不吃施粥呢?该是病了,或不会行动了吧?

  (三)“瞎子饿煞哉!”

  上海沦陷期间,钱家租居沿马路的房子,每天能听到“饿煞哉!饿煞哉!瞎子饿煞哉!”的喊声。我出门经常遇到这个瞎子,我总要过马路去给他一个铜板。瞎子一手用拐杖点地,一手向前乱摸,两眼都睁着。那时候,马路上没几辆汽车,只有24路无轨电车,还有单人或双人的三轮车,过马路很容易。

  我每天饭后,乘24路无轨到终点下车,然后要走过一段“三不管”地带,再改乘有轨电车到终点,下车到半日小学上课。“三不管”是公共租界不管,法租界不管,伪政府也不管,是歹徒出没的地方,下课后那里的夜市非常热闹。黄包车夫或三轮车夫辛苦了一天,晚上围坐在吃大闸蟹的摊儿上吃死蟹,真是俗语:“告花子吃死蟹,只只好!”他们照例有姜末,也有香醋。蟹都是捆着的,个儿很大,不过全都是死蟹,看他们吃得真香!我看到穷苦人的享乐,大有兴趣。我自己肚里也饿得慌呀。但是我如果放慢脚步,就会有流氓盯梢,背后会有人问:“大闸蟹吃?”我赶忙急急赶路,头也不敢回。

  一次我下课后回家,就在大闸蟹摊附近,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旁边是一片铺石子的空地。我看见那个“饿煞哉”的瞎子坐在自来水龙头前面,身边一只半满的酒杯,周围坐着一大圈人,瞎子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儿,正指手划脚、高谈阔论呢。我认得这个瞎子,瞎子也看见我在看他了,顿时目露凶光,吓得我一口气跑了好老远,还觉得那两道凶光盯着我呢。以后我听到“瞎子饿煞哉!”总留心躲开。我从未对他有恶意,他那两眼凶光好可怕呀!我读过法国的《乞丐市场》,懂得断臂的、一条腿的、浑身创伤的乞丐,每清早怎样一一化装。但我天天看见这个不化装的假瞎子,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假。真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也,想到他眼里那两道凶光,至今还有点寒凛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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