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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之灵


  我们很不必为了人世的不合理而沮丧。不论人世怎么不合理,人类毕竟是世间万物之灵。

  人是动物里最灵的,因为人是有智慧的动物。狮子称百兽之王,只是兽中之王。狮子猎得小动物,只会连毛带血吃。人类却懂得熟食。我幼年的教科书上说,燧人氏钻木取火,后稷教民稼穑,不记得哪位圣贤又教民畜牧,豢养了马牛羊、鸡犬豕,有的帮人干活儿,有的供人食用。人类还发明了一系列的烹调用具,烹调出连汤带汁的美味。西方没有燧人氏,却有天神相助,盗取了天上的火种送给人类。反正不论东方西方,人类都知道取火用火的方法。稼穑,就是把土地耕耘种植,地里就出产稻、粱、菽、麦、黍、稷,供人当饭吃。嫘祖教民养蚕,丝绸是中国最早发明的。中国先有麻布,后有棉布。棉布也是由中国输入欧洲的(参看《老圃遗文辑》512页,《梧桐布由华入欧考》,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人类不仅穿衣服,还讲究服饰的精致美观。人类不穴居野处,而建造宫室,又造桥、造路、造车、造船。

  仓颉又创造了文字,可以保存文化,传布文化。人类出类拔萃的精英,很自然地成了群众的领袖。他们建立学校,教育人民怎样去寻求真理,泛爱众人,讲求仁义道德。人类由物质文明,进入精神文明了。

  人类并不靠天神教导,人的本性里有灵性良心。在灵性良心的指引下,人人都有高于物质的要求。古今中外,都追求真理,追求善良,追求完美公正等等美德。

  比如说,人类知道天圆地方之说是错误的,知道地球中心论是错误的,伽利略(Galileo,1564-1642)发明了望远镜,证实地球是太阳系里的一颗小小的行星,他虽然遭天主教会的压迫,险得判处火刑,一辈子受尽委屈,可是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懂得明辨是非,坚持真理,认识到错误,就纠正错误,直到放之四海而皆准,还无休无止地追求完善详尽。

  我上小学的时候,课程表上不称星期一、星期二、三、四、五、六等,也不称星期日,称日曜日。星期一到星期六都以行星命名,依次为月、火、水、木、金、土。英文、法文的星期名称,也同样是采用星球的名称,例如星期一,英文、法文都是月曜日。从前只有六个行星。现在八大行星之外,又发现了新的行星。这也不过一百年之间的事呀!人类对真实世界追求认识,无休无止。求真实,就不肯停留在错误的认识上。

  我们的正义感也是出于本性的。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为了维持正义,不怕和暴力斗争。尽管有权有势的人以权谋私,贪污腐败;尽管推翻了一代暴君,又产生一代暴君,例如法国十八世纪推翻路易王朝的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1758-1794)高呼自由、平等、博爱,掌权得势后杀人如麻,称为“恐怖的统治”,随后自己也上了断头台;贪污腐败的官吏清除了一批,又会滋生一批,但是清廉的官,终究是老百姓希望而又爱戴的“青天大老爷”。我国的包拯不就成了“包青天”吗?敢对当朝暴行提出抗议的还代代有人,不惜杀身成仁。

  我国的孔子最平易近人。他曾一再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泰伯第八》《宪问十四》),他曾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第五》),也曾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曾赞许曾点:“春服既成……”带几个青少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先进十一》)。可是他暮年看定自己“莫我知也夫”(《宪问十四》);“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十八》);“吾已矣夫”(《子罕第九》)。可是他并没有乘桴浮于海,也没有春游散心,孔子六十八岁了,退而删《诗》《书》,作《春秋》。作《春秋》,就是在左丘明的传记上,加上按语,用简约而恰当的一字、两字,或贬或褒,评点了某人某事的是与非、该或不该。他的评语真是一字千钧,能“使天下乱臣贼子惧”。他尽可以教教学生,不问世事了。可是还是要用他的春秋笔法来维持正义,和乱臣贼子作斗争。不管别人是了解或责怪,他只顺从自己的灵性良心行事。

  当时流行的诗歌有三千多,孔子从中选了三百零五首。不仅文字美,音韵也美。《诗经》成了一件完美之艺术品。

  人类已有六千多年的文明,和其他动物相比,人类卓然不同了。世界各国的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所储藏的哲学、科学、文学、政治、经济、历史和艺术等书籍,以及工艺品、美术品等文物,不都具体证明人是万物之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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