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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误传记妄(2)


  干校迁往明港,默存和我的宿舍之间,只隔着一排房子,来往只需五六分钟。我们住的是玻璃窗、洋灰地的大瓦房。伙食比我们学部食堂的好。厕所不复是苇墙浅坑,上厕也不需排队了。居处宽敞,箱子里带的工具书和笔记本可以拿出来阅读。阿圆在京,不仅源源邮寄食物,还寄来各种外文报刊。同伙暗中流通的书,都值得再读。宿舍四周景物清幽,可资流连的地方也不少。我们俩每天黄昏一同散步,更胜于菜园相会。我们既不劳体力,也不动脑筋,深惭无功食禄;看着大批有为的青年成天只是开会发言,心里也暗暗着急。

  干校实在不干什么,却是不准离开。火车站只需一小时多的步行就能到达,但没有军宣队的证明,买不到火车票。一次默存牙痛,我病目。我们约定日子,各自请了假同到信阳看病。医院新发明一种“按摩拔牙”,按一下,拔一牙。病人不敢尝试,都逃跑了。默存和我溜出去游了一个胜地——忘了名称。山是一个土墩,湖是一个半干的水塘,有一座破败的长桥,山坳里有几畦药苗。虽然没什么好玩的,我们逃了一天学,非常快活。后来我独到信阳看眼睛,泪道给楦裂了。我要回北京医治,军宣队怎么也不答应。我请事假回京,还须领到学部的证明,医院才准挂号。这大约都是为了防止干校人员借看病回京,不再返回干校。

  在干校生了大病,只好碰运气。我回京治了眼睛,就带阿圆来干校探亲。我们母女到了明港,料想默存准会来接;下了火车在车站满处找他不见,又到站外找,一路到干校,只怕默存还在车站找我们。谁知我回京后他就大病,犯了气喘,还发高烧。我和阿圆到他宿舍附近才有人告知。他们连里的医务员还算不上赤脚医生;据她自己告诉我,她生平第一次打静脉针,紧张得浑身冒汗,打针时结扎在默存臂上的皮带,打完针都忘了解松。可是打了两针居然见效,我和阿圆到干校时,他已退烧。那位医务员常指着自己的鼻子、晃着脑袋说:“钱先生,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真是难为她。假如她不敢或不肯打那两针,送往远地就医只怕更糟呢。

  阿圆来探过亲,彼此稍稍放松了记挂。只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人人都在焦急。报载林彪“嗝儿屁着凉”后,干校对“五一六”的斗争都泄了气。可是回北京的老弱病残呢,仍然也只是开会学习。

  据说,希望的事,迟早会实现,但实现的希望,总是变了味的。一九七二年三月,又一批老弱病残送回北京,默存和我都在这一批的名单上。我还没有不希望回北京,只是希望同伙都回去。不过既有第二批的遣送,就该还有第三批第四批……看来干校人员都将分批遣归。我们能早些回去,还是私心窃喜。同伙为我们高兴,还为我们俩饯行。当时宿舍里炉火未撤,可以利用。我们吃了好几顿饯行的汤团,还吃了一顿荠菜肉馄饨——荠菜是野地里拣的。人家也是客中,比我一年前送人回京的心情慷慨多了。而看到不在这次名单上的老弱病残,又使我愧汗。但不论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压减私心的忻喜。这就使我自己明白: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取得,就连自己这份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

  回京已八年。琐事历历,犹如在目前。这一段生活是难得的经验,因作此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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