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第一章
我四岁时已学会饮酒,沉沉大睡。我做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阳光里翩然飞舞。
光太强烈,使我晕眩。我在梦里晕眩,与蝴蝶一同飞舞,恍若孪生兄弟。
梦醒时我便见村落起火。是在一场大雷雨之后,雷电击中村子边缘的森林。那
一刻我以为是梦中蝴蝶飞来尘世,细看才知是烟灰,他们在诸物焚烧对从火中争相
逃逸。
我和村人们一起观看火势至三天之后,我们在河边席地而坐。衣食如常,只是
无人耕种捕猎撒网。我们守至村落化为一片灰烬,移地他去。遗落的满坡农作物无
人收割,任他自生自灭,化为尘土。
这里所有人都熟知潮汐涨落,却从不关心自己内心,甚至忘却了来自何方。没
有前世,没有人猜忌这里的世界。少数孩子或许曾梦想出海,然而稍长年岁便全然
忘记,或许是存心。
村中有夫妇争执,妻子负气出走,其他人都不着急。数天后必归,恍若无事人
一般。在椰林里织布,唱歌,踩着干净的沙子。因为没有根,无处可去。也有人堕
崖而死,如我舅母,挥力一跃,尸骨全无。舅舅是族长,三日后便娶另一女子回家,
新妇戴着舅母的银首饰出来见客。
我母亲坐在屋外,没有人留意到她。此时突然冲进来打了新舅母,扯掉她的首
饰,引起一场大乱。我母亲是舅舅的姐姐,与死去的舅母是好友。
是她教我饮酒。好的天气里,她携我去海滩,两人一左一右向海端坐,条状白
云酷似沙丘上烈日暴晒下多年的枯骨。长长的时间里寂寂无声,海鸟的飞行不可捉
摸,翩然而来,倏然而逝,如同阳光下的鬼魂。我和母亲一左一右相邻而坐,像两
个前生的好友,前情尽在前尘诉,乍然相逢,唯有默然。
我不知母亲何以打发寂寞。童年所见,她唯有空坐而已。有一段时间,我以为
她会就此在海边空坐一生,望尽天边过往白帆、夕阳余晖。有无数这样的时刻,我
看见她的脸,那是我不能进入的世界。她的脸是安静的。
有一次她带我进入海边一个岩洞里,我们攀着山藤从悬崖下去约一丈便已到内,
探头出去下面便是海。母亲说潮汐来时海涛距洞口仅一臂之遥。她说这洞此后便是
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们经常在海涛声中睡着。有一次我在母亲怀里醒来,发现四周漆黑一团,唯
有洞口有淡淡的银光,原来我和母亲酒后不知不觉酣睡至午夜。我爬到洞口,看见
满天星斗,大海无声无息在底下奔流。我在洞口坐至天明,看见星辰一颗颗熄灭、
退隐,遥不可及。母亲酣睡如同婴儿。醒来后,我们一齐坐在洞口看了一会儿海,
听见悬顶上有村人采摘浆果的声音,啁啾如雏鸟。母亲转脸与我相视一笑。母亲伸
手出去,一会儿果然接着一颗滚落下来的浆果,色如胭脂。我想我便是在此时懂得
女子的美丽与婉约。过了一会儿爬出洞去,已是暮色沉沉、我们在海滩上走了一会
儿便回家。此后另有多次,母亲在岩洞中酒后沉睡,我在一旁守护。有时我会生堆
火。天边若有帆船经过,便可看见火光灿若云霞,但没人知道那是母亲与我。没人
知道此中快乐与奥秘。
一次父亲与岛上另一女子睡觉,母亲知道后便说要搬去洞中住,永远不再见父
亲。母亲把一些零星物件逐渐搬去洞中,我在一边帮忙,其他人对此事毫无察觉。
一晚半夜醒来,我忽然觉察到母亲离去。时已深秋,从我睡觉的木楼望出去唯见深
蓝色的夜空,天凉如崖下海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隔壁父亲的咳嗽声,我翻身便
又睡去。次日我果然在洞中找到母亲,母亲不以为意。我没有说什么,枯坐一会儿,
便上崖回去。次日再去,母亲砍断了山藤不肯再见我。
我隔两日便自家中拿来食物和酒,用山藤吊着竹篮送下去,再扯上来时,竹篮
便空了,有时还是原封不动。隔两日再来。有时我在崖边坐一会儿,或在树上采浆
果。那种色如胭脂的浆果已很稀少了,丰盛时连飞鸟蹲在树枝上,它们都会僻里啪
啦往下掉,阳光酷烈时还能听到果实爆烈的清脆的声音。在深秋的山崖上,我坐在
树枝上,想象浆果丰盛美好时的情景。我想象我的脚便是飞鸟之足,那些浆果总有
一颗会堕入母亲掌中。
所有人都猜想母亲像舅母那样跳崖而死。我守口如瓶,看守着世人不知晓的秘
密。父亲在木楼的窗口读书,偶尔向我投来怀疑的一瞥,可是部分的时间他都在静
静地观察我。那个与他有过一夕之欢的女子已不知去向。
我坐在楼梯口仰看父亲在油灯下吟诵史书,心里有着与坐在母亲的山崖边一样
深刻的悲伤,那悲伤突然而至犹如潮汐。如果在三十年后的星空下我回首前尘,我
会看见一个坐在深夜的木楼梯下自言自语的男孩。
如此,我每隔两日便去山崖边给母亲送酒,攀援于崖边危树,风巨时几欲堕崖,
而身轻似鸟。偶尔上山的村人见我安睡于风中之崖。
又一日我醒来时看见母亲,她端坐在我身边,我默默地跟着她回家,就像很久
以前,两个人只是在海岛逛了半天,逛累了回家。母亲若无其事,我也是。或许真
的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母亲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家。
走在半路上,我忽然蹲在地下半天不能动弹。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告诉母亲是
睡在山崖,经常肚子痛。母亲久久地看着我,后来她告诉我说,春风,其实在哪里
都一样,山崖,岩洞。
巴蜀士人戴春风后来又在青城山白云观重见长安城咸宣观玄机道士。
春浓的山里,游人怀着猎奇的惊喜,越往前走越是兴趣盎然。明知春色在深山,
只是没料想到会那么浓,几乎每步都有惊喜。怀了这样的心情,眼中所见,耳中所
闻,不是春光也胜似春光,自觉做了最识趣的人。
临进山的前一晚,月亮明晃晃地照着,衬着墨得发蓝的天。因着那蓝光,整个
天空都像是晶莹的,虚虚的,托着一个月亮,月亮边上一层光晕,是喜极而泣的人
的泪光,清冷的,但不是冷的,有心底的温暖洇上来,一层一层,丝丝缕缕,几乎
忘却了的,然而那么细微地妥帖着,不由人不感动着那点好——相形之下,那些孤
寒的岁月立时就远了,远到与现实不相于的地步,起码也是那些不见天日的恹恹的
鬼魅,鸡啼一声,便作烟雾散去。清天白日,朗朗乾坤,容不得半点虚假——他和
她的相逢是真的,她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心事也是真的。他在内心不无佻地把她的
回避看作了矫情。这也得怪她自己,谁叫她在三天前的那个下午,那个酒肆,她扮
演得出神入化丝丝入扣,明知是假的,也不由人不心动,何况真假难分,更增刺激。
他不是个爱冒险的男人,可是这个夜晚他在月光里仰头看着,自得其乐地微笑着:
他觉得什么都可以试一试——既然三天之内,她令他踌蹰到如此地步。
他没想到她在白云观看见他时毫不吃惊。其实她的从容更令他心安。他在她跟
前站定,他们站在道观的院子里。他注意到院中有一株老梅,一个道婆蓬着头在廊
下扫落叶,堆成一堆,再烧。应该是早晨太阳刚出来没多久,因为知道是刚开始,
知道还有大把的时间,所以天地间有一种迷离的、从容的气氛,太阳就是那梦初醒
时一抹游离的、笃定的笑。棕黑的庙宇的飞檐隔着乳白色的雾,古铜的钟,泥金的
神像,都像是一幅年代已远的壁画——久远到未曾发现褚色和靛蓝的年代;沉重的
灵与肉,被层层叠叠厚重厚重的云霜压着,挣扎着喘息。他在这里觉得沉闷。可是
玄机道士一出现就不一样了:整个世界原来是不相干的,树是树,山是山,可这地
儿一声令下,忽然一齐紧缩到这一方道观中来,紧凑的,可还是条理分明,像紧锣
密鼓在蛰伏,一切都是哑然的,太阳是一束光,照定她全身——只等她开口,然后
可以按部就班地演下去——等待太久,谁都心神不宁。她就有这个魅力。
他一手拿着扇子,一边走过去心里在盘算怎样对她开口,其实是不必要的,那
些话于她。只是她把气氛造得那么足,由不得他也兴致盎然。直到这时他才觉出自
己有点慌张。
他笑道:“我早该预料到你会在这里的。”她把眉毛挑了挑,做了一个惊异的
表情。他又道:“你适合于咸宣观,但我却不知道你适合于天下所有的道观。”她
盯着他,慢慢地笑了。他又笑了一笑,补充道:“你好像生来就做女道士的,我听
说皇家公主,贵妃都喜穿道袍。只是我从来不知道,女子穿上道袍可以美成这个样
子”。她又在笑。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可是信心像受了鼓励一般。他历来不喜欢
多话的女人,可此时他希望她开口说点什么,她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笑——或许是天
热,他觉得有些口渴。这时他才发现太阳已高高地悬在空中了,明晃晃地,可是半
天不动,像凝固了一般。
她看着他:“或许你说得对,可是你却生来不适合在道观出入,”她觉得好玩。
“拍”一声,他打开了扇子,白底洒金的杭扇在阳光中翻飞得像一只硕大蝴蝶——
只是逃离不出他的掌心。他笑道:“不适合到怎样的程度?”她忽地收敛了笑容,
细细地看着他的眼神,似在揣摩什么,末了,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会死。”
他怔一怔,蓦地大笑起来。她也像上一次那样慢慢地笑了起来。他觉得她虽是
笑着,眼睛却仍是审视着他——不独是她的眼睛,她的周身,甚而她身边棕黑的树,
蓬发的老道婆,地上的白冷的石子路,都笼罩在一种窥视的气氛里。他心下惊喜而
诧异,然而不自觉地怪自己多心。他定定神,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次艳遇的开始,
在她是如此,在己也是如此。
她伸手取过他的扇子,在手里把玩着,扇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笔画,一个字,
这未免使她诧异,或许这就像他的人——他这种身分的人,习惯于举重若轻,不着
一丝痕迹,恩也好,怨也好。她不由得猜想他从前的或者曾经有过的那些女人,时
过境迁之后,至多不过成了这把扇面上的小金点——虚浮在上面,本身一无是处,
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可是他现在就这样拿着白底洒金的扇子站在她身边,眼
里没有半点往事。只有信心,十拿九稳的信心,对尘世的满心欢喜与对享受的热切
的期待,他根本不需要考虑未来——她想如果她告诉他真相,不知会怎样,当她一
个疯子?或是一句玩笑?她对自己笑了起来。
戴春风注意到她的笑,便道:“你若喜欢,我可以送给你,不过你若肯在上面
画一株碧桃,我倒情愿自己留着。”她看一看扇子,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喜不喜
欢?”他道:“你若喜欢,不过是一把扇子而已,你若不喜欢,也不过是把扇子而
已,只不过我有点私心,诚心诚意盼着它能代我时常陪着你,盼着你能时不时想起
我这个人”。她轻笑一声道:“这个并没有什么好处,即使我想要你陪,你也不见
得肯呢。”他笑道:“说得也是。”
她把扇子打开,半遮住脸,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地下,不知在想些什么,蓦地里
把扇子一收。“嘶”一声轻响,倒使他微微一惊。她把扇子的顶端支着下颏,慢慢
地左右移动着,道:“那么你到处找是为什么呢?”她的口气冷冷的,眼睛却是笑
的。他从她手里取过扇子,慢条斯理地摇着,并不说话,踱了几步。
老道婆进去又出来了,此时坐在廊檐下,前面是一只红泥小火炉,她坐在那里
打瞌睡,炉子上的壶里不知在熬什么东西,可半天也不见有热气冒上来。戴春风就
这样来来回回走了两步,院子里分外地静,玄机道士心中不觉有些发急,答案其实
她早就知道,可是还得做戏做下去——两人都在演一出熟透了的老戏。这时他突然
转过来,他似乎想了想,笑道:“我是在找你吗?我倒觉得我们不过是处处相逢。”
一刹那他神色茫然,似乎自己也吃不准是怎么回事。他看见她面无表情,自己也觉
得自己说了一句最落俗套的话,不过也难说得很,最俗套的往往最得人心,不出人
意料的情话平乏是平乏了点,不过有一种最安稳的妥帖。像一味叫“疗妒汤”的药,
雪梨冰糖水,于事无补,可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奇效:无过便是功德圆满。他想起他
曾在洛阳坊间认识的一名红歌伎百合——他们的相逢也是最落俗套的:他慕名去寻
欢,她待他如寻常恩客,称不上有半分特殊甚至有点坏脾气,可是有一点,他说什
么她都信,开始他认为她作假,后来发现这是她的脾性,像一个小孩子,他心下诧
异:竟有这样的人……不免有一丝感动,有关她的其他好处他都没有什么印象。可
是为着这一点她对他结结实实到蠢的信赖,他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地想起她来。现在
想来,当初自己对她说的,也不过是些平常到极点。被世人用滥的假话。
他后来想起,或许就是他说的这句话触动了玄机道士。她说的那几句话,当时
情景下,未免杀风景。她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戴春风。”他心下不免诧异。可
她接下去细细询问他的年龄、籍贯、业师,认真到今他忍不住失笑的程度。他看见
她在屈指推算,便笑道:“人算不如天算,你算归算,我可是不认帐的。”她睁开
眼,淡淡地道:“不用你认帐,自有人替你认帐的。”他觉得她这话糊涂,便趁势
道:“只要你肯替我认帐就行。”她不再言语。
他等了半晌,看见她还在闭目推算,可是手指不动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
他不耐烦起来,转过去向着廊檐踱了几步,冷不防那小火炉的壶咕嘟响了一声,像
睡梦中的人打了个哈欠,又归沉静,把他吓了一跳。转脸看见玄机道士的眼光停留
在他脸上,不由一笑道:“说一个来听听,好也罢,歹也罢。”玄机道士把眼光移
开,道:“没什么,一件小事而已,你的书房会毁于一场大火,”他做了一个惊讶
的表情,太明显了,连自己也能想像其中的揶揄:“哦,是么,什么时候?”她知
道他不信,下置一辞,本来,也是她胡编的,纯属心念一动。谁叫他这么忽视她的
警告,吓唬吓唬他也好,当下再不理会他,转身走了。
她发现不论她去哪里,他总能找到她。她不躲他,由着他来去。她怀着一种复
杂的心态细细探究他的一切。其实也没什么:他寄居在城中香火极盛的般若寺中—
—不是道观,她想起他取笑的那些话,不觉自己一笑——他单身在此,连书童也没
有——似乎真合了一句“来去无牵挂”。他于她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只除了一
点……可是这陌生仿佛是长在他身上,已成为他这个人的一部分:除了他告诉她的,
她再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能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疑点——疑点是
有比较的,可是她对他一无所知。但是——他的一切又似乎太明白了,明白到了令
人生疑的程度:大太阳底下不是没有鬼影,是人眼看不见。
她对他——有时不免怀疑自己心里鬼影憧憧,可是一看到他,她不由得悚然警
觉——不会错的,再也不会错的,她告诉自己。
他们后来又去了青城山,故地重游,不清楚是谁先提议的,或者双方都无所谓,
七天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双方都有些懈怠。她不知道在他心里是否还有
暗暗的失望,一切都无从预料。她没有急着回长安,或许下意识里早已知道这一点,
可更多的是她的不甘心,她的好奇——二十年过去了,好容易有这么一个真相大自
的机会。“杀了我的头也不后悔,”她想。她这样想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一句无心
之语亦可成谶语——待得领悟,一切都已无可追悔,为时已晚。
第二次去青城山的当晚,他们在白云观附近的一间木屋住下。是月半时候,可
是出奇地亮,不容人,她向他笑道:“我这才知道原来古来多少写月亮的文字都是
逛人。月亮就是月亮,其他什么都不是。”他轻笑了声道:“不知道是月亮逛人呢,
还是人逛人自己。”听得她不由得一怔,自认得他以来,一直都见到他那点什么都
不以为然而又什么都不是的浮浮的笑——看轻了天下人,只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
的言语。她侧脸向他细瞧了半晌,确信了他只是无心之语。木屋外是一丛细竹,在
夜风中龙啸凤吟,可是——竹影斜映纸窗,她只是心生不快——细竹杂陈如一蓬乱
发,山风由东而西地来了,遇到山竹便滞住了,在其中狼奔豕突,试图找到生路,
可是纠结太多,只是徒然地在其中嘶叫不停,不依不饶,如同细兽。好容易待势大,
一阵阵把细竹压弯了,蓬发只向一边倾飞,世界渐有条序,不提防蓬一下,又一下
子反弹过来,又乱如蓬发,起起伏伏,如难以下定的决心。她吃惊地看着,不禁泄
气。月亮太亮,亮到惨然的程度,也让她满心不快——四处是鬼影憧憧。她转到屋
后,见堆着一堆山石,可能是山民用来建屋、垒灶的,她猜不出,可是那山石,凹
凹凸凸,在月影中明暗有致,个个分明,犹如垒垒白骨,她不由退后一步,握紧了
自己的手。她的眼光惊讶地停住了,她看见自己伸出的手,不知不觉虚握成形,手
空握住一把无形短剑,蓄势待发,她打了一个寒颤——那是一把二十二年之前的旧
剑。
忽然有只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悄没声息,她于顷刻间一个转身,戴春风猝不
及防,险些摔倒。他这才发觉玄机道士的姿势:两指并着,指尖离他的喉头只有两
寸之距,他不由得怔住了,玄机道士也怔住了,两人面面相觑。玄机道士呆呆地看
着自己的手——她没想到这一刺如此快捷,如此纯熟,就像已练过千百遍——可不
是,二十二年来,她梦见它恐怕也有一千夜了罢,她沮丧地想。她维持着这个姿势,
是不敢动,也不敢眨眼,怕一眨眼间,一切顷刻就倒坍。明知一切都未发生,可她
仍然不敢动。她已经心飞天外。
他为她的神色所吓住,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可是“一会儿”亦是“一刹间”,
在快如雷电的一刹间,他什么也没意识到。他干咳了一声,想起刚才的惊慌,略微
有些尴尬。可他自以为是那种最善随机应变的男人。他微笑着,似有意无意间挡下
玄机道士的手,伸出手去虚虚地揽着玄机道士的肩,道:“我不知道你原来也会舞
剑的。”玄机道士向后退了两步,靠着石子堆站着,一言不发。戴春风看不清她的
表情,对她的反应颇为不快,可心下诧异,他觉得他的手刚才碰到她的肩时的感觉,
玄机道士似乎全身发抖……他不禁微笑了起来,天下人都知咸宣观玄机是唐朝最豪
放不羁的风流女道士,可她此刻在他面前是这样恐惧,与一个寻常女人无异。明知
这恐惧的心情与他无关,可他还是忍不住暗暗欣喜。他侧耳听了听,想,此刻青城
山上,此时此地,只有一个寻常的女人和寻常的男人……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
他与她的这段相逢,他要的,可能不是他心里以为的,是一段艳遇。或许他和她都
错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向她伸过手去,声音也柔和了:“过来。”可
是她仍然站在那里,这次他看清她了,她的眼里是深深的恐惧。他越加糊涂了,因
为糊涂,更加小心翼翼,凝神屏气,放低了声音,却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的模
糊的喉音在四周空旷的山野里引起了略微的回音,森森鬼气,连他自己也心下一凛,
不觉住了口。
他们俩都没料到山石堆后便是悬崖。她的黑白条纹道袍忽然从他视线里消失的
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接着便听到了她的惊叫和石子、树根等杂物滚落到崖下
的声音。她挂在崖边,等他把她拉上之后才发现她死死扳住的只是一块极其圆滑的
大石,没有半点棱角,他不觉蹲下身去伸出手臂,试了试,摇摇头,又侧头看看玄
机道士,想不明白她何以藉此逃生。
他不明白她是吓糊涂了,还是生性冷淡。他见她只是直直地站着,不言不语,
也没向他看一眼,便向木屋走去,被挂破的衣袖一飘一飘的,只是若无其事。他不
由得出了半天神。
回去,他在门口的大月亮地站了半晌,远处白云观青黑的屋顶和粉白砖墙,是
他在白天时看惯和熟悉的颜色和质地。只是一刹间,他觉出这远山,这屋子都是有
生命的,无声地呼吸着——只待一声异响,一声惨叫,一声哭泣,便扑上来,不问
情由地把利爪碰到的第一棵树,第一个人撕成碎片。他无缘无故地觉着茫然和恐怖。
然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清新而冰冷,是理智的人世,他又觉得自己内心的不可
理喻和荒唐——他决定了。
他隔着窗子看她,她半蹲着,好像在找什么——看不见,也无心去看。他眼里
只闪着她的衣角,黑白条纹交叉,在她身上凭空成了一层网,或者是栅栏,关住所
有的不可能性。他不由得揣测,她年轻时,或者再往前一点,她还是个初谙世事的
小女孩时——那时候生命里只有好,生命里所有的好才开始:像祖父年青时候的大
唐王朝,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开始,什么都来得及,四海靖平,岁月祥和,腐
朽皆可化为神奇;都以为一日如十年,十年如百年,百年如千年,千年亦如万年,
爱与痛皆是天长地久的事,是铁打的江山,是万世的基业,一切恩怨都可由着人的
性子,慢慢来——连伤痛也是鲜辣辣的,有着火的的新鲜,痛得真切,也愈合得快……
可不过是百十年的功夫,或许只是一眨眼那么短,那么短……轮到他眼中所见,只
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王朝,或许腐烂早就在它的全盛时期就开始了,只是
一切太绚烂,一切太好,令人无暇他顾。见她的身上就是一层网,她有她的世界,
由她来决定生、决定死,决定种种的可能与不可能——二十余年的放纵,淫逸与骄
横,到如今已是覆水难收,他料想连她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又想起她的那首
诗: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柳上新妆待夜,闺中偶坐含情。
芙蓉月下鱼戏,(虫+带)(虫+东)天边雀声。
人间悲欢一梦,如何得做成双?
这一刻他觉得他似乎了然她的心事,他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危险性,可是他不由
自主,对这个相识七天的女人心生亲近。
他在那里兀自出神,柴门“呀”的一声轻响,见她托着一只竹托盘出来了,她
微笑着把两只粗瓷碗放在石桌上,他跟过来看一看,双手举碗,浅尝一口,不禁一
笑。她轻笑道:“一碗白水而已。”他又笑一笑,道:“好水。”他说的是真的。
她听了不由得默然,顿一顿,又道:“你若喜欢,一碗白水而已,你不喜欢,也是
一碗白水而已。”他一怔,却说不出话来,她用了他的句子来还他,语气却是苦涩
——如果他没听错她的弦外之音的话。她听他半晌不语,拿眼看他,他只看着月色,
默然半晌,忽道:“我在想你的那首诗,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她不语。
他又道:“我在洛阳,有一日学中纷纷传抄此诗,闻说咸宣观玄机道士此诗一出,
士林皆狂。”他并不喜欢这首诗,可是看了这样的诗,就不免要想到写诗的人。她
确信他并不是在调侃她,还从来没有人当着面说这些,尤其是那些怀着各种各样目
的来到她面前的男人——她大胆放肆,反而使他们私心里有顾忌。她低了头,轻轻
道:“温飞卿、李子安、李近仁等都与我有诗文往来。”——她不需要避讳,有诗
文往来,或有过一夕之欢,只是说法不同而已。他“哦”了声,便不作一言。可是
她忽然有了兴致,笑道:“你若有兴,我可以一首首念给你听。”他不置可否,她
便一句句念给他听。他闭着眼,似听非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念完的,可他的心还
有所待,还在悬疑——或许他只是为了感受她的声音:这一刻只为他所有,纵使她
讲的,不过是她与别人的故事。他真正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可是同时又心如明镜。
他在等着,她却站了起来,收拾东西进屋,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拉住
她,她并不意外,然而他只是摇摇她的破袖:“破了。”她低头看一看,道:“刚
才被树枝挂破的。”一来一往,都是可有可无的废话,可是心思在问答之间渐渐转
换了,她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柔和下来。令她诧异的却是他身上带着针线,拉她坐下
来,一针一线地缝。她起先是百感交集,然而渐生寒意:他与她渐接近——一切太
顺利,太像一个阴谋,或者根本就是一个陷阱,每一步,缜密到天衣无缝的程度……
不知他是否生疑。蓦然间,她对着冥冥之中的天意冷笑了一声:她偏不信,她要改
变整个事件的发展。此刻她感受得到他的心跳,他的体温,他的衣服残留的熏衣香……,
只是,那个结局,他与她之间的最终结局,令她不寒而栗。他与她,只有她熟知一
切往来事。只是、没有证人。但是,如果她告诉他呢,或许,有一条生路。
她看他站起身来,他不由得问:“怎么了?”她定一定神,向四周看一眼道:
“我想,我们不如就此下山。”他不禁一愕。她淡淡地道:“兴尽便是索然寡味,
此时下山,是功德圆满。”他瞠目结舌,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知他心的,是她。刚
才自屋后回来,他便决意下山,只是山路崎岖,更兼黑夜行路,他不禁心下踌躇,
更有一层理由,他不知她的心思,怕无端尴尬。
他道了一声“好”,两人便相偕下山。一路上只是默然,他举着在山屋里找到
的松明子,火光摇晃只觉身前身后皆是她的影子,连真人也是似真似假了——只闻
脚步声,脚步声也是他一个人的,她穿着丝履,落地无声。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让
他放心,她在此时并不比在阳光里更为虚幻。
她笑道:“我说下山,你便下山,可有比我们俩更疯狂的?”他在黑暗里笑了,
道:“不要紧。”她不明白,问道:“什么不要紧?”他停了一停道:“不为什么。”
他想此夜应该任意妄为,只怕一生也只一次像今夜的放纵,今夜发生的无论什么事
都应该有理由,都应该被原谅。可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隐隐觉得遗憾。这只
是一个平常的夜。他忽然冲口而出:“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我们会重游青
城山,因为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夜,今夜我门夜下青城山像这样,我举着火,而你这
样和我走着。”——真的,就连此刻她的头发被山风吹起,无意间拂在他的脸颊上
的感觉也是熟识的,像在梦里走了千百回。他不由得变了脸色,伸手出去,他要触
摸到她,感觉她的存在,以证明他不是身在梦境。
她感觉到他的手隔着丝袍用力地握着她的手臂,她一动不动,被一种恐怖慑住
了,脸色苍白,她的高髻被吹散了,散着长发,千丝万缕犹如心事——她不知千言
万语如何讲起,讲起来自己也觉得荒唐。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作不得声,他在顷
刻间顿悟,发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她眼睁睁看着他,从牙齿间挤出微弱的
声音:“你会死。”说罢,泪流了下来——连她自己也料想不到。他愣了愣,她紧
张地注视着他的反应,他一下松开了她,似乎不知所措,却举着火向前走着。她跟
在后面,不时偷看他的脸色。走了一会儿,他停下了,玄机道士转到他眼前,她看
见他的脸是平静的——他侧过脸去,似乎忍受不了她的目光,他道:“我不需要知
道未来。”她有点急:“你不相信?”他不置可否,他走得太快,她迫了几步,黑
黑地看不清楚,一不留神便绊倒在地。
他转过来看她,蹲在她前面,拉她起来,她不动,忽然一伸手死死拉住他的手
臂,拉得他生疼。她清清楚楚地低声道:“今年的新科状元姓戴,名春风,可他会
死在曲江大会当晚。”
他凝视着她,原想说句玩笑话,可是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啸声,他们同时向山上
望去。可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倒是看见了对方的脸,恍忽犹如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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