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徐坤文集 我爱机器 我知道这是一个可怕的结论。人应当爱人,爱一切有生命的物质,比如树木, 青草,小鸟,小猫,鱼,海蛎子,等等。但人不能爱机器,不能爱上那些在人们看 来是刻板的、毫无生气的物体,尤其不能跟机器相爱。本世纪以来,我们都见过了 太多太多的艺术家对机器及其机器社会的憎恨及厌恶,最典型最形象的要算是大师 卓别林的喜剧,他把机器对人的异化表现得淋漓尽致。再有就象二十世纪的现代派 文学大师们,他们爱把机器社会比喻成城堡(卡夫卡)、荒原(艾略特)和“恶之 花”(波德莱尔),比喻成女人淫荡肥美大腿中央的一点毛,人不过是寄生于其中 的微生物,不是永远绕着圈儿的走不进去,就是一觉醒来变成大甲虫。机器社会在 他们的笔下无疑是压抑、窒息、无奈、悲凉的。 然而我还是抑制不住的要去爱机器,要远离人,并妄想在对机器的爱当中逃避 这个喧闹而又急速旋转的人间世界。 这个“机器”,就是有幸被我赶上的、在二十世纪末才出现的因特网世界,它 由一个个“屁吐”(PII ,奔腾II) 或“屁思瑞”(PIII,奔腾III )电脑连接。我在那里流连忘返,甚至有些走 火入魔。虽然眼下我还不能从理性上说清它的魔力究竟在哪儿,但我已经能够明确 自己是已经离不开它了。 一个机器就是一个世界。世界和世界通过电讯线路紧密连接。机器里的世界是 欢快和柔情的。当你弄清了电脑的基本程序结构,技术越来越熟练时,你会发现, 在那里,所有的指令都会对你应答,告诉你是对或错,这一步怎样做,下一步又将 面临什么。它永远耐心、和蔼,亲切。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它对你的无论是利 益还是情感上的回报率,几乎总是在百分之二百以上。机器偶尔发了脾气,那也一 定是因为你的不小心和不慎,动作过大,操之过急,或抚摸敲击得太生硬太粗鲁, 从而触怒了它、搞乱了它,它难免要发发脾气提醒你。然后它也会含着眼泪检查修 复自己,修复自身的程序。过一会儿,它又满脸带笑跟你和好如初了,任凭你怎么 用怎么摸它都没脾气,而不是象人类一样会记仇、会嫉恨。 机器多么听话,多么善解人意!人能行吗?人能做到这些吗?人怎么能跟机器 相比?即使是最至爱亲朋也不行,也没有如此的宽容大度和无私情怀。人与人,总 是小心翼翼,斡旋,周旋,摇曳,虚与委蛇,色厉内荏,狐假虎威。人是最难相处 的一种东西,其品质,只能抵得上机器的三分之一。尤其是因特网出现以后,机器 就变得比人更有趣了,机器不再是一台死的打字机,而是活生生的、更加有生命有 灵感的东西。在最炎热的夏天里,我的脑子僵住,写不出东西来,我就一整天一整 天的泡在机器上,泡在网上,全世界到处走,闲聊闲逛,跟人玩,也象是跟自己玩。 最入迷之时,我已经对现实中的人和事不感兴趣,不愿意跟人说话,以诸般借口拒 绝参加人间一切活动,生存之中剩下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跟机器相爱。只要有一 瓶矿泉水有两个面包,就可以一直在电脑前边坐下去,一直坐下去。我感到我所有 的朋友、我所有的虚拟情人都在网上,只要一连线,他们就会从荧屏后方冒出来, 纷纷以手作嘴,和我说话,私语窃窃,又含情脉脉,安慰我内心深处一时的疲惫和 孤寂。那些人是安全的、有距离的,都戴着假面,既有一种礼貌的疏远、又有触手 可摸的亲近。谁也不知道谁究竟是谁,又仿佛谁都知道彼此是谁,既遥远陌生,又 彼此熟谙。一上得线去,就会互相寻找,相互问安,彼此急切的想知道对方的存在。 与此同时,这些人们又是自由的,互无关碍,想搭理就搭理,不搭理也不介意。 还不仅仅如此。机器里还是一个自由的世界,允许个体在任何情况下的自由发 言,发出自我的声音。虽然这声音通常引不起什么关注,只象一个气泡一样,吹上 去,就灭了,立即被后来者的声音覆盖,但是,它至少是允许你说话的。你的任何 情绪,都可以找到一个宣泄的地方。它以它的默默的回应,能将每个人焦躁的身体 里的内分泌修正平衡。 习惯了以手作嘴的默默无声的谈话方式,再返回头来用嘴说话,就感觉不得劲 了。手指尖上的触觉高度灵敏而发达,而嘴巴几乎就要废置不用。从机器里回到现 实人间时,听周围人说话,恍惚就觉得这阳间世界竟原来是如此之吵,如此之聒噪, 如此之嘈杂。那情景就仿佛聋哑人复聪,盲人复明,巨大的不得劲儿和不适应。到 处都是不应有的音响和废话,人们嘴巴快速翕动,叽叽呱呱唾沫星子乱冒,究竟他 们在叨咕些个啥?从前习惯了的电话里的聊天和交流也变得不对劲了,从彼此嘴唇 发出来的声音,有点陌生和艰涩,中间夹杂的一小点的电流的嗡嗡躁声也几乎象是 震耳欲聋,一点都找不到那种手指尖的扑扑敲击键盘之时所带来的心灵相通的柔软。 这会儿,差不多就想说:还是把我扔到机器里又聋又哑的境地去罢! 机器里边多么清净啊!虽然它也可以是有声的,但是我们还是习惯于将它的声 音系统关闭,只留下视觉和触觉,尽情优雅的看和温柔的摸。虽然每每去交电话费 时拿着高额的单据总有点想哭的感觉,但一想到机器陪着我度过的愉快的日日夜夜, 于是就把眼泪忍住了,觉得这种沉迷还是值得,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已经无法控 制自己对机器的迷恋,甚至在拿着一本书阅读的时候,眼角也在不停的乜斜着电脑, 希望尽快结束手头的工作,赶紧到机器上去。 机器的好处三天三夜说不完。我知道这样笼统的描述,很难将它的魅力讲得清 楚。只有同样对机器着迷的人,才能体验那种感受。它提供给我一个伴儿,一个大 玩具,一个贴心知己,一个想去就能去、想回就能回的所在,而不仅仅是一个工具。 有人养宠物、小猫小狗作为伴儿,我宁愿养机器。有时想想,假使有一天,没有工 作行不行?行。没有老公行不行?行。只要还有电脑,还有一口水和一片面包,就 可以了。作为精神与肉体的我,就能活下去。关上机器,我的所有社会关系、所有 的朋友就都消逝隐遁了,就剩我一个人孤怜怜地留在世上。那情景未免有点可怕, 但那一天迟早都会来临。就象现在,切断电话,绝大多数人即将面临着与世隔绝状 态一样。机器虽听我们的但同时又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我们只有爱它,并充分 利用它,才能渐渐在机器与人的互动中修成正果。 1999年10月13日于北京双秀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