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徐坤文集 球迷不转会 最初我们在一起侃球的时候,我们一点也没意识到彼此之间那个要命的差异。 我们在一起评判教练,调侃裁判,揶揄某某球员“大腿不分岔”、“小腿不会劈掰 儿”、“脚底下总爱出窟窿”……仿佛就连随便哪个女人上场的话,也不至于踢得 那么傻叉。我们说着说着,就会气得笑起来,嘻嘻哈哈嘁嘁嚓嚓的,这样无数次的 开怀一笑,很快将我们平日里所怀的文化忧惧,以及无意中染上的这个时代的无名 焦躁一扫而光。 而那个致命的差异此时就隐藏在我们兴高采烈话语缝隙里,总是蠢蠢欲动,伺 机窥视。总有一天它会憋抑不住,自己活生生的跳将出来,奋勇凸现它的真身,并 在同时也将我们虚妄的球迷友谊无情断送。我们在兴高采烈之时却一点也未意识到 这个危机。 女友晓小(“晓小”乃徐小斌同志看球时的“球名”也),迷恋足球的纪年已 不可考,据说可推溯至中国支援非洲修坦赞铁路那一时段。后因中国足球运动的一 度低迷,晓小的这份爱好也随之休眠。万般无奈,球场休息时她只好抽空去编了点 剧本写了些小说,谈了会子恋爱生了个儿子,推了推周易演了演八卦,兴了兴茶道 弄了弄插花,鼓捣鼓捣剪纸玩了一玩画画……一切都卓有成就之时,一声哨响,九 十年代的中国职业足球联赛正式开战。晓小二话不说,立即扔下手里的活计,头也 不回的扛着一管大笔就折身返回了球场。随后的日子,就见她电笔狂挥,在一块绿 茵场上横扫平趟,没有什么球场上的活物不被她的笔锋带电蛰蛰捅捅而过,跑的和 看的都给评点得折了七寸似的,一激灵一激灵的立马弯腰恭敬蛰伏。 并且,晓小行文立意中的“骨感英雄”偶像取向,还差一点影响到一大批新进 女球迷的择偶心理。热爱场上精瘦后幺者越来越多,给教练和裁判提意见起哄的小 喇叭调门也越来越趋一致。世界简直要在绿茵场上求出一派大同了。 世界又哪儿那么容易变得大同? 差异终于在某一天不小心露出端倪。 某天下午,晓小同志与我相互通话提醒下午有赛事,到时务必别忘了观战。问 “看吗?”说“当然看。”“几点?”“三点一刻。”“不对吧?是四点多开始。” “是三点一刻,我刚看的报纸。”“是四点四十,我们家两个人同时查的,不会错。” 认真较了几回真,忽然觉得不对,说:“你看哪场?”“我看国安哪,你呢?” “我看万达呀!”稍愣片刻,两人在话筒里同时放声大笑。这下我们才意识到,我 们想看的不是同一个球队,原来我们不是同一个球队的球迷! 晓小同志在北京出生并成长,她不是北京国安球迷还能是什么?而我的祖籍在 山海关的外围,甲A 各路兵马大会战的时候,我不为辽宁大连万达队加油还能为谁? 真逗啊!以前我们怎么没发现我们不是一个球队的球迷呢?我们从前在一起是 怎么侃球来着?以前的话题集中在崇拜骨感男人、揶揄面瓜教练、修理吊腰子臭脚 身上,光顾着赏析国际球星,并为中国国家队冲不出亚洲、更走不向世界而犯愁起 急,各自的地区属性差异就隐匿在其后藏而不露。如今偶然间的这一漏嘴,才使我 们知道,当什么什么亚洲杯、世界杯等等国与国之间的绿茵矛盾平息了之后,甲A 联赛、足协杯比赛等等地区与地区之间的争端就上升为主要矛盾。而这当中牵制我 们去为谁欢呼的,却是一个自身身份的归属问题。 我不知道,在别处,有没有当地球迷为外省球队欢呼加油的。只是,自从这件 事以后,我特地打问了周围无数的球迷伙伴,其中包括外地来京的同事、同学、朋 友等等,球迷之中,凡是出生在北京的,没有谁不是国安的球迷;而从外地来的, 哪怕是在京居住了十年以上的球迷,仍难能成为北京国安的球迷,他们几乎是从哪 个外省来的,就是哪个外省当地球队的球迷。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地域这种东西,你不承认它的存在不行。一个人的身 份和血缘,几乎就是与生俱来无法更改。象晓小那样,北京人成为北京国安球迷, 自然无须多说,而外地人难成国安球迷,则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几乎差不多每一个 外地人,都有在北京挨C 骂受气的经验,都会因为初来乍到、普通话说得不好、夹 带着浓重的外省口音,不会象北京当地土著居民那样,把舌尖儿过分打卷儿上翘, 发出一些京油子式的儿化音,因而就要饱受当地人,尤其是服务行业的,比方说公 共汽车上卖票的、商店卖菜的、煤厂卖煤球的、粮店卖油炸果子的……等等国营职 工的气。当他们拿眼SHAN你,或用嘴角的向下牵拉动作表示鄙夷时,一派皇天后土 的地域性优势。 外省人就在北京土著居民的玻璃花或卫生球眼的鄙夷中艰苦的熬煎打磨着,直 到有一天磨得舌头也会自如的打弯,翘翘的说一口北京话了。这时,人群开始分化, 一部分人学会了宽容,用自身生存不易的经验,善良平和的对待新来的外地人,并 给他们以力所能及的帮助;另一部分人则狭隘了,仿佛刚熬成婆婆的媳妇,忙不迭 用这刚弯了不久的大舌头,去鄙夷嘲笑新迁移来的外省人,说他们如何如何侵占了 他当地老人家的生存空间,破坏了环境卫生,乱了社会治安……等等等等,听那口 气,仿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全似他家院墙狗尿苔。更厉害一点的, 就刻苦甩着一口京片子,用“精神”之类的口音谴责外省人方言既缺精又少神。 那种卷舌音的纯熟老道程度,已经散发出了一股胡同味儿。 外地人在京受的气,不由自主就要记到当地的各种象征物身上。反映到球迷身 上,国安球队不被他们拥趸,且还要成为抨击撒气的对象,动辄被趁机大喊“傻叉 傻叉”,也是理所当然,且又责无旁贷,没什么好抱怨的。同样道理,北京当地球 迷,不也是把同样的京骂,无偿奉送给过外地球队吗? 当然在信息高度发达的后工业时代,世界看上去已恍然一片大同。地球已经成 为名副其实的地球村,且不说信息的迅速交流和传递,就说世界各国球员的自由转 会,从拉丁美洲村转到欧洲村,再从非洲寨子转到北美大寨,一切都不只过是银行 帐号上过一下户,然后就喷气式飞机在天空划过一溜烟儿的瞬间旅程。为哪个队效 力都是为人类效力,为哪国争光都是争人类之光,商业球市的泛起和火爆,已经将 这个理论籍市场经济的庇荫得到普遍认可。没有人敢阻止人才的自由流动,也没人 再将外援或援外当成有损主权或叛国叛民的象征,那种判断只能说是一种狭隘的民 族主义和保守的地方主义,只能表明发言者缺少对当今后工业文明和商业文化的最 起码认识。 但是,奇怪的是,我们都只听说球员转会,却从没听说球迷有转会的。球星都 是有身价的,巨大的转会费数额,就是其自身技术水准和身价的标志。惟有球迷不 受市场经济利益的熏染,不受任何外在条件限制,全凭一腔热血和激情倾注,自发 自愿充当,自发自愿为所拥趸的球队呐喊助威。球迷不当叛徒,更鲜见双料或多料 间谍,拥戴哪个队,就从一而终跟定那个队;哪个队离自己的出生地、离自己的血 缘发生地最近,他就是哪个队的拥趸,就绝对要“爱它不商量”。球迷当中偶尔的 叛变,也是因为势单利孤,不得不做暂时的绥靖屈服。 比方说四川球迷一小撮在工体看球,当然不敢喊“雄起”而要跟着喊“傻叉”, 并且是冲着北京国安队喊;反过来说,北京球迷一小撮到了四川主场上,也一样不 敢喊“傻叉”而要喊“雄起”,且也要冲着北京国安队喊。 常见身边有同事缕缕行行来来往往出国访学进修,每见他们从德、荷、意、英、 美等国回来,我都要禁不住欣羡,说:“呀,赶上联赛赛季,能够看看德甲意甲英 甲多好!”他们说:“是啊,人那才叫作足球,中国,再过五十年也赶不上……但 是,没有中国队,我们又去看谁呢?与己无关,随便看一眼,客串一把别人的球迷 而已。”球迷也要客串,不知为谁欢呼,欢乐之中没有你的份额,那真是隔靴搔痒, 一种不能真正入港的尴尬。 隔靴搔痒--正如师兄叶舒宪多年前讥讽我的,“中国人搞外国文学,岂不是隔 靴搔痒?再搞又怎搞得过人家说母语的?”即时他已将外国文学不再硬搞,而是回 归本土,除了充当弗莱在中国的义务推销员外,还开始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搞起 《诗经》、《老子》和《庄子》的文化解读,冷板凳坐过一会儿,不几,便成为此 行当的专家和权威。而我则绕了一大圈后,过了而立之年,才重返当代中国文学研 究,进入自己的母语文化。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血型,找到自己的血质特点,竟要用 去三十年的时间--此是后话不提。 隔靴搔痒--也正如同我们在国内欣赏电视中的国际球星,那些坎通纳、加斯科 因、巴乔、罗纳尔多们踢得再好,我们也象远远的欣赏一种表演一样,激情调动不 起来,并没有真切替他们欢呼的欲望,情形也就跟看电影中的一连串的靓仔007 、 猛男蝙蝠侠、肌肉块儿垒成的史泰龙,还有《真实的谎言》中那个一身肌肉铁疙瘩 的斯瓦辛格一样,不过是看一看而已,看完就过去了,顶多作为跟球迷互相交流时 的谈资。 而看自己家乡球队的比赛,感觉就完全不一样。对于别的队的输赢,我总是平 平淡淡,谈不上什么情绪大起大落,而看万达队,却总是全神贯注,衷心祈祷它连 胜的神话不灭。韩国老头崔殷泽领延边敖东杀成一匹黑马,着实也是让人精神抖擞 兴奋,不管怎么说,它也是从我家乡一脉的白山黑水中冲出来的。惟有沈阳海狮不 争气,甲B 联赛过半以后,排名榜上似乎已经失去跃入甲A 的迹象,委实让人懊恼。 惟有看到李金羽、李铁、高峰他们出场时,才能又变得高兴一些,知道他们是从沈 阳出来的球员,不知不觉的,情绪就要偏向他们,情感的意识潜流就要跟着他们走。 他们一进球了,我就要止不住的狂呼,而一旦看到谁总给高峰下绊儿,谁把李金羽 鼻子撞出了血,谁把李铁撞成了轻微脑震荡,我都要气得七窍生烟,至少要把对方 恨上两个星期以上。 血总是要浓于水。球迷是不能转会的,球迷也无法转会。 晓小却是个例外。晓小扬言要转会了。 那是在九七甲A 上半截,国安走了“双高”,外援一时不到位,锋线上空虚, 眼见着越打越没戏,快堕落到降级保组边缘。某日,赛事刚毕,我和晓小又通电话, 晓小声音低哑,一副愁眉苦脸之相,恹恹地说:“徐坤,我转会了。”我一听,大 喜,说:“是转到大连万达了吗?” 这样问的原因是因为甲A 开赛 以来,大连万达一路顺风,屡战屡胜,已经保 持了三十几场联赛不败记录。 谁跟股还不跟绩优股呢? 没想到晓小仍旧声音低哑,有气无力的说:“不是。我跟范志毅转会了,转到 上海申花。”我一听,乐了。心想,好,这下好,还真喜欢上了。你转吧,转吧。 反正转会也不花钱。再说了,女人一时心血来潮的即兴话语,就跟皇上随机的驾幸, 贫民偶尔的梦遗,虽然也算是激过动,兴过奋,却实在不应该当真,记不得,也算 不得的。我也是女人,这一点,我还不了解吗? 果然,不出所料。没几天,前卫寰岛客场作战北京国安,高峰要面对旧友踢球。 我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不知他会是放水还是继续一骑单刀赴会?我一心希望高峰出彩。不光是因为高 峰是从我家乡出来的球员,而且也因为在前锋这个位置上,高峰算得上国内屈指可 数的有灵气的球员,虽然这灵气有时显得不那么好掌握,也不知道啥时候有,啥时 候无。但总比那些笨蹶蹶不开窍,射门总不上道儿的前锋前卫们强。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高峰为寰岛踢得很卖力气。国安队员大概得到密令,坚 决看死高峰。那些穿绿衣服的,下脚贼黑,把个小高峰绊得一扑哧一扑哧的,帽子 戏法和千里走单骑的本领全都施展不出来。施大爷在场边急得哇哩哇啦乱叫。作为 高峰的老乡的我,这时也不免就在荧屏前咬牙切齿,痛恨国安往死里铲昔日队友的 不讲情面。不料球赛刚一结束,电话铃响,晓小同志一开口,还不等我说话,就义 愤填膺,细着嗓子高呼:“我跟你说徐坤,那高峰,整个儿一叛徒!”什么话!感 情这么深,还说自己转会了呢,骗谁呢?! 万达主场迎战国安那会儿,经过一段时期艰难的忽悠调整,国安队已经从后殖 民国家引进一些外援萝卜,基本填满了锋线空虚的坑。晓小这时又有了精神,电话 里的声音悠长悠长的,象是沐浴熏香刚刚卜过了吉卦一般:“我捉摸着,这回破万 达不败金身的,非国安莫属。”我不说话,也不敢乐,怕笑破了人家的一片殷殷与 拳拳。这才是现代巫女的蝴蝶梦呢!北京这个夏天阴湿发潮得厉害,八成是她的卦 签也给濡湿了吧? 结果,那个众所周知的结果出来,国安被万达给灌了个1 :5.球结束后,电话 不响了。她不给我来电话,我更不敢主动给她打电话,怕刺激她。但自己拥趸的球 队得胜,却不能炫耀一番心情,憋得心里不好受。恰逢另一个球友老乡的电话进来, 双方立即眉飞色舞,口吐莲花,美得冒出鼻涕泡一样使劲把万达赞颂了一番。平常 比赛这位老乡爱与晓小打赌,常赌的物品是啤酒和西餐,双方所持立场是这样:晓 小永远站在国安一边,而那位老乡则要永远担当她的对立面。我问今日赛前可曾一 赌?老乡说:“我没敢跟她赌。一看国安就不行,算了,我就别太狠了。让她自己 一个人悲伤就够受了。”看来万达球迷还挺慈悲的。人若总是在赢家的位置上,心 境自然宽和,当然也就大肚能容啦。 转天国安主场迎战申花,国安队的那些外援萝卜都怕被赶回家,疯狂表现,一 下就踢出了历史性的记录9 :1.我虽然对申花没感情,但是却真心替范志毅不好受, 心想国安也太那个了,进三、四个球也就行了,杀人不过头点地,9 :1 ,太不厚 道,太不厚道了。而球一结束,电话铃响,说跟范志毅转会了的那个人,简直象过 节一样欢呼雀跃,细长细长的声音,满嘴乐开花,早把“坶们小毅”扔在脑后,当 即让儿子在当天的日历上写上“国安雪耻日”几个大字。 血浓于水呵! 球迷不转会。 几次这样的交手过后,我们算是互相领教了。别的都好通融,惟有在甲A 为谁 欢呼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无法取得一致的。同时,这件事情也让我明了,不管这个世 界将达到怎样的大同,可是,血缘、地域、民族、国家…… 这些扛在一个人的肩上、溶在一个人血里边的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难得改变 的。越是在洲际界限模糊、地域概念泯灭的时刻,它们反而愈发显得清晰,并且执 拗,愈发清晰而执拗的固守着一份原初的自己。语言可能会一时背叛我们的肢体, 但是,血缘,却永远也不肯背叛我们的真心。 1997年9 月10 日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