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徐坤: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
第十七篇
变成一个人以后,每当她觉得身体疲倦,像要发烧时,就赶紧准备好一杯热水,
再把各种药都拿出来,放在床头,然后立即上床拿大被捂上,手里还要拿上女友阿
贞的电话和红十字急救中心的电话,怕万一起不来时好找人求救。一个人生活的张
皇、不安全感让人对昨天的一切痛心疾首。回想从前这个位置,经常是陈米松一有
风吹草动头疼脑热就立即爬上来歇着、拿大被捂汗的。他这个动作一出来,毛榛就
要给端水送药、煮大米稀粥、做容易败火去燥的食物。后来毛榛也学会了,一旦当
她什么时候有点心烦、不爱做饭也不想做饭时,她就故意当着陈米松的面,一个箭
步跃上床去,然后拉开大被子钻进去,一手捂脑门,一手量体温计,嘴里还不住的
哼呀嘿呀:“哎哟我不行了,我头疼,我要发烧。”
……
这也是陈米松,那也是陈米松,这屋子里的一碗一碟、一衣一柜,哪儿哪儿都
是陈米松,都是跟陈米松的爱情、嬉戏、共同生活留下的痕迹。走到外面,碰到一
点小事,也会联想起陈米松。看到吕梁人民送给他们这些去讲课人的大枣,她怕拿
不动,又不爱吃,就说他们谁要就拿去吧。同去的葛米立刻接口就说:“不要就给
我吧,我们家里红云特别喜欢吃枣。”红云是他媳妇,葛米平时在单位是爱家、爱
妻儿出了名的。一句话又勾起了毛榛的伤心事。以前,陈米松在家的时候,也是这
么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知道她爱吃荔枝,他出差去广东,给她带了一箱回来,怕托
运摔坏了,就把箱子抱着,在机场上那么抱着进进出出;还有一次,陈米松为给她
买草莓,竟把照相机都落到卖草莓摊上,回到家想起来,惊出一头汗,忙又跑回去
取……
那次,都在他们分居半年以后了,她去贵州,当地同行请吃饭,一见面还问:
“陈处长好吗?等你回去给他捎两瓶茅台过去,我们这里正宗的茅台。”———当
初他们通过毛榛求陈米松帮着办过刊号和评职称的事,彼此结下了善缘。毛榛嘴里
答着“好,好,好”,心里却是充满苦涩。
那一年她在爱尔兰皇家剧院里看王尔德的话剧《莎乐美》,莎乐美和古代希律
王爱恨情仇的故事震撼人心。台上莎乐美那反复吟颂的台词不断勾起她的心事:
这月亮今天晚上好奇怪
它可真像是一个疯女人
一个发疯的女人在寻找她的爱人
她要取他项上头颅才会解恨
……
一出古老的话剧,经过改良,以俳优的形式,唱颂着反复表达,台词说得极慢,
加上夸张舒缓的太空漫步式的身段舞步,把爱情杀人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就连
毛榛他们团里一点不懂英语的人也把这剧看懂了。
分居从来都不是和好的前奏曲,而不过是敲响了离异的自鸣钟。
陈米松突然之间提出离婚出走的奇异举动,把毛榛一夜之间推进了伤心抑郁症
的泥坑;而毛榛死而复生后的绝情决定,又进一步推走了陈米松。陈米松按毛榛的
要求,留下了原来的房子,将新分到手的大房子退掉,等待二次分房,按职位给他
补差面积。他们谁也不知道,正是这一决定,将他们自己彻底交了出去,也将他们
的婚姻最后断送掉了。原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问题,现在变成了国家机关有
关行政部门的分房问题。
从此他们谁也摆布不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的命运,连同婚姻,全都落在了分房
委员会的手里。
最后的结果,分房委员会说:你说你们夫妻要分开单过,有什么证据?拿离婚
证来。要不,凭什么分给你们大房子你不要,非得要变成两处房啊?只要你拿出离
婚证来,拿出来,我们就给你解决。那下面的潜动员词不便于出口,也就是:你们
这是搞苦肉计、假离婚、想多占一处房是吧?
毛榛听了陈米松电话里的复述,不由得怒从心起,同时也悲从中来:这场离婚,
闹得我都成什么样了,死去活来,差一点就丢了命。到了归齐,还要被人说成假离
婚、苦肉计、多占房!我遭谁惹谁了?!
这个婚,要是不离,让人背后指脊梁骨说三道四,我还怎么做人哪?离!坚决
离!我给你们离!
第六章
终于,终于,终于,他们走进了月坛公园,走进了那个离婚登记处。他们像两
个被自己推上绝路的羔羊,无可奈何而又毅然决然地奔赴断头台。
进去,再从那里面出来,他们知道,那就已经不是他们了。
转眼又是冬天了。多快啊!转眼!离陈米松出走之夜,离毛榛自杀之夜,又过
去了一番寒暑,春夏秋冬,四季循环。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们的心变了,
憔悴了,老化了,枯干了。
毛榛这时已经是一年级的博士研究生,陈米松的《海峡对岸出版史》也已经正
式出版。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区民政部门的离婚登记处会设在月坛公园。这是他们俩今生
最后一段共同走过的道路,是他们俩的双脚最后一次共同完成对北京大地的抚摸。
此时,距离他们俩1986年春天第一次来北京,已经过去十四个年头了。距离他
们俩1982年在大学校园里的初次相识,也已经有十八个年头了。十八年,是人生不
短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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