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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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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凌云河前腿弓后腿绷,双手擎着五九式测地机,一只手拧动着方向旋螺,呈扇形扫描着前方。视界从左至右,构成四十五度锐角,目标依次是一号方位物山坡独立树,二号方位物山根突出岩,三号方位物石板桥头,四号方位物树林中黄色植被……一直到九号方位物居民房左角。 这是一项很有诗情画意的工作。把世界拉近了看,把被距离缩小了的景物放大了看,然后再从一比五万的炮兵专用地图上确定他们的位置,量出它们的方位和与站立点的距离,根据对数射表计算出射击表尺和方向诸元,判断出高程。 至此,凌云河作为“射击指挥员”的第一步工作就完成了。 剩下来的事情是什么呢?这就要看背景了。如果是训练,剩下来的工作就是通过电台将上述若干计算结果下达给身后五公里处的阵地,在电台里对照复述,听那一片“表尺XXX,基准射向XX-XX,高低XX,修正量XX”的吼声,当然还有“一炮一发,装填……!”或者“全连急火射向,XX发——放!”之类的口令。 然后,一切都一如既往地复归平静,山川依旧,小河潺潺,蓝天白云悠忽优哉,绿叶红花相映成趣。可是如果是实战呢,那就有好戏看了。只要他凌云河对着电台说出几个字,哪怕他是轻轻说的,那也了不得。须臾之间,便会有排山倒海般的啸鸣从头顶上空掠过,然后一切都将被撕裂,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森林,清澈的河流,黄色的阡陌,当然还有红色的村落,彩色的人群,失色的眼睛…… 在凌云河的世界里,这不是一幅历史的场景,也不是一帧遥远的图画,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每当他置身于观察所的高地上,每当他的双手触上冰冷的测地机柄或者高倍望远镜柄,每当他的视野里出现那些被称之为目标的形形色色的方位物,炮击就在他的灵魂深处真实地展开了。快感于是应运而生。 一个指挥员意志的力量是无法用数据估量的。军人的神奇就在于此。打击或被打击,消灭或被消灭,摧毁或被摧毁,征服或被征服……然后是复苏,新生,重建,回归,再然后是新的一轮……世界就在这周而复始的战争的履带下循环,碾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作为一个出生于50年代末就学于六70年代的青年,凌云河不可能有太好的学业,那个乱哄哄的时代跟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学校自然是不像样子了,课堂犹如战场,课本几乎当了卫生纸。农村的孩子巴不得无学可上,回去帮助爹娘放鹅放鸭拾麦穗,城里的孩子尤其是像凌云河这样出生在小县城小干部家庭的孩子却大都成了游手好闲的无聊少年。 凌云河的外公是个老教书先生,满腹经纶满嘴学问,经常要给孙子外孙们灌输诸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类的古训,可是到了凌云河的境界里,却尽在书里发掘司令旅长的故事。他喜欢当司令或者旅长(而且坚信不疑自己将来准能当得上),他想那一定是很过瘾很气派的。即使是在少不更事的童年,凌云河也知道指挥别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可喜的是那时候虽然没有电影了,却还有革命的样板戏,高大忠诚的革命英雄常常让十来岁的凌云河热血沸腾。 如果不是数年之后参加过一场去也匆匆来也匆匆的边境局部战斗,甚至可以说他对真正的战争滋味毫无所知,但是在他人生道路上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在他的童年,却豪情满怀地当过司令和旅长,在他所居住的那条街道南北两端娃娃兵团开展巷战的时候,他曾经机智灵活地使用过声东击西的战术,指挥过若干军马攻打过对方的威虎山并且奇袭过白虎团。 然而那毕竟是过去的光荣。十年之后,这位昔日的司令和旅长却不得不放弃童年的高位,揣着一肚子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牢骚,背着一卷子毛了边的破书,心甘情愿地来到中原某地,当了人民解放军的一名炮兵士兵。然后是班长。 班长这个职务对于凌云河显然是小了一点,不说当司令旅长吧,以凌云河自己的想法,当个炮兵连长或者炮兵团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凌云河总觉得自己是将才而不是兵才,更适合于指挥,而委实不大适应操作,尤其是不适应接受平庸的指挥。 当个班长算什么玩艺儿?班长能够指挥的天地实在是太局限了,当了两年班长之后,凌云河沮丧地发现了一个现象,他并不比别人高超,差不多是个人有两只手都能当班长,炮手那一套要领,训练好了猴子也能操作。 二 现在,魏文建就跟凌云河同在一个山头上,也抱着一架五九式测地机在做着同样的作业。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速成中队学员的选拔考核分片进行,除了高炮团以外,J军地炮团加上步兵师三个炮兵团和九个步兵团队的炮兵营,相当于七个团的建制,只分了八个指标,总共有一百六十二人参考,由军区炮兵司令部派员坐镇出题监考,压力不能说不大。阵地指挥那一套已经结束,半数落马。 现在的课目是确定目标点,就是把主考官在现地指示给你的方位物——在战场上就是敌人所在的位置——标在图上,然后才可以计算其他诸元。那个方位物图上可能标注的有,也可能没有,如果判断失误,距离和方向就要出错,将会导致一系列错误。阵地是瞎子,观察所怎么说他就怎么打,只负责在炮上装定,观察所说怎么修正他就怎么修正。下一步实弹射击,要是把错误的诸元下达给阵地,轻则打偏打飞,重则打错打砸,实战中下达错误口令,将炮弹打在自己步兵头上甚至落在观察所的现象屡见不鲜。这是炮兵最忌讳也是最常见的。 凌云河相信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力。在等待主考官通报精确答案之前的这段空闲里,他悠闲地向周围扫视了一遍,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地欣赏着对手们的紧张乃至痛苦的表情。 他基本上用不着担心。这些对手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凌云河的队伍已经两次作为J军炮兵的第一代表队参加军区比赛了,军区来的那些主考官他差不多都认识,不过是装着不认识罢了。他丝毫用不着他们高抬贵手。整个观察所真正能跟他抗衡的人寥若晨星。即使是魏文建,对他也是甘拜下风。 凌云河和魏文建是一对老对手。从小就开始较劲儿,一起念的书,又一起当的兵。这小子很聪明,新兵基础训练的时候,搞滚加滚减,小子算得飞快,不是连长死活不放,差点儿就被营部指挥排挖了去。那时候跟魏文建比起来,凌云河沮丧得一榻糊涂,整个新兵基础训练阶段,凌云河始终都是懵的,做火炮分解动作的时候,手忙脚乱,差点儿砸断了手指,以至于常常遭到班长的呵斥,说他个头虽大却笨得像只狗熊。他想,他这个兵算完球了,第一印象就无比糟糕,整个找不到感觉。 但是基础训练一过,轮到实际操作,凌云河就如鱼得水了。首先是力气大,抢占阵地挖助锄构工事虎虎生风。魏文建却不行了,魏文建个头没有凌云河大,底气自然也不足。 再后来,炮上的要领凌云河也熟悉了,一熟悉就了不得,这个人一找到感觉,那就没完没了,注定要把功夫练得神出鬼没炉火纯青。班长表扬几次之后,愈发来劲,不仅力气活,装定表尺,赋予射向,瞄准手的一套游刃有余,连班长的计算修正量也越俎代庖地学会了。于是就先当了班长,也于是就有理由认为魏文建的聪明是小聪明。为了发挥尖子的作用,凌云河当了班长之后,营里把魏文建调到八连,也当了班长。 凌云河真诚地希望魏文建在这次考核当中获胜。在J军炮团,这毕竟还是可以跟他一比的对手。没有了对手,他什么也不是。 当然,此刻在凌云河的心目中,魏文建还只是个能够凑合上阵的对手,还算不上强手。他突然想起了另外的几个人。那几个人像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却又是那么的陌生,似乎跟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恩怨,其实彼此的距离又十分的遥远。那几个人既像是他的兄弟,又像是他的前进路上的障碍。他觉得自己既亲他们如手足,又视他们如劲敌,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蔑视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事实上又恰好在灵魂深处希望自己就是他们,希望站在他们那个位置上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他们是谭文韬、常双群、安国华、刘海文、阚珍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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