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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的时候,谭文韬们听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是“W军区某部”,满心欢喜地以为是要到大城市风光一番,落到营盘才知道,所谓的“W军区某部”,是在九派河北岸的一个山窟窿里,离W市还差好几百里地呢。

  山窟窿里长了许多柿子树,还长了一些蚂蚱似的长腿长颈子的大炮,老兵们管那炮叫加农炮。再往后,谭文韬就和这些加农炮较上劲了,用李连长的话说:“我看你小子拉胡琴拉提琴写文章都是二半吊子,大老爷们玩那些酸叽叽的都不是正经活。我看你小子就是当炮手算是找准了感觉。你投两个篮我就知道你是个炮手的料。”

  李连长又说:“在咱们的部队里,真正的城市兵和真正的农村兵都好带,城市兵有城市兵的毛病也有城市兵的优势,农村兵有农村兵的优势也有农村兵的毛病,咱管起来都是熟门熟路。就你这样既不是城市人也不是农村人的人咱还没号准脉,好像还挺有个球个性的。不过呢,在我看来,就你们这些小街痞子其实最适合当兵。进城了吧你是乡下人,在乡下吧,你又吃个球商品粮,在城市在乡下都找不到感觉,那你不当兵你还能干啥?”

  李连长还说:“什么是男人,男人就活一个字,那就是一个打字。打铁,打猎,打球,打炮,打仗……当然咯,不能打老婆,打老婆的男人是最没有本事的男人,别的都不敢招惹,只能打老婆,那算什么玩艺儿?谭文韬你要记住,你小子是跟我吹过牛的,你不是要当这个家那个家吗,那些通通都是空想扯淡,你先给我老老实实地当个好炮手,把炮这玩艺儿侍候好了,你就是炮兵专家,那就不光是皮鞋和四个兜的问题了,那是你真正的前程。”

  那时候谭文韬觉得李连长挺哥们。可是很快谭文韬就发现远不是这么回事。在训练场上,李连长简直就是一匹豺狼,对他谭文韬尤其凶狠,十个班长同室操戈,哪怕他谭文韬考核成绩第二第三,那都是过不了关的。李建武对谭文韬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第一。按照李建武的思路,军队是要打仗的,而在战争中,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当兵的应该只争第一,不争第二。狭路相逢勇者胜,看看外国电影就知道了,两人决斗,第一名存而第二名亡。

  这以后,谭文韬就很少见到李连长的笑脸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无止的口令和咆哮。炮手那份差事,既需要体力又需要智力,谭文韬就在李建武的冷面之前咆哮之中从三炮手当到一炮手,然后是瞄准手。第二年谭文韬以全师炮兵瞄准手对抗赛第一名的资格当了一班班长,年底名字便纳入团干部股的“干部苗子”花名册。

  至此,谭文韬就体察到李连长的一片苦心了。连长那是恨铁不成钢啊。

  四

  三年过去了,当谭文韬成为一名炮兵班长并且成为李某与他人一比高低的一张重要王牌的时候,李建武越来越庆幸当初选中了这个好苗子。谭文韬不像他老爹表现得那样老谋深算,但也可以称得上深思熟虑了,勤奋自不必说,坚韧是更重要的品质,正是凭借勤奋和坚韧,一次又一次地创造了荣誉,不仅使李建武多出了许多扬眉吐气的机会,也使他本人成为全团排名第一的“干部苗子”。按照部队传统的经验,一个干部苗子,如果经历了一年到两年的考验,只要不出纰漏,各项工作能够保持到应有的水准,这个“干部苗子”一般来说是提定了。谭文韬在这几年中,纰漏当然是没出半点,训练标兵的名声却与日俱增。个人野外地形考核是本军第一,所带领的班在军区炮兵战术技术考核中两次夺魁。

  当然,要是让李建武鉴定,谭文韬的表现还是不尽人意。就在前不久的一次比武中,李建武还将谭文韬臭骂了一通。那次是全军区炮兵三十一个基准班参赛,遇到的对手又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可以说群英荟萃强手如林。尤其是军直炮团的凌云河,像一匹黑马平地蹦出来似的,一套班战术玩得花团锦簇滴水不漏,个人测距离确定目标点,两千公尺的距离上,误差居然只有七十厘米。还有独立师一团的常双群,个头倒是不高,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米六五的样子,按谭文韬的想法,这样的小矮个都不配当班长,光这形象就有损军威——且慢,人不可貌相,那家伙个头是小了点,可是往炮场上一站,那精神气就呼呼地往外冒,小个子也像是升华了尺把高,小红旗一举,那个班的魂就凝聚在一起升到了半空中,扑向炮位那一瞬间,气势汹汹翻江倒海。案头作业这小子也大出风头,性能诸元修正要领倒背如流,确定表尺射向精度速度令操炮多年的老炮手叹为观止。谁也没有想到,综合第一名最后竟让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夺了去。

  按说强手对阵,能跨上前三名的位置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可是李建武却大为恼火。当然,李建武的恼火除了谭文韬丢了第一以外,更重要的还在于连第二名也争得不地道,后面还跟了个尾巴,而这个尾巴居然还是本团的另外一个班安上的。

  一营一连的刘海文平时一直都是屈居在谭文韬之下,每次见到谭文韬都是恭恭敬敬地喊谭老一,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晚辈相,谁知这一次也出人意料地从刺斜里杀出来,夺走了两个单项第一。最后几项谭文韬稳打稳扎,好不容易才同刘海文打了个平手,两个班总分并列第二。这就难怪李建武大为不满,甚至气急败坏了。

  凯旋回来之后,团首长们都是欢天喜地,亲自到团部大门外迎接,又是祝捷又是庆功。可是一回到营里,刚刚在团里被烤热的脸,迎头撞上的就是李副营长的冷屁股。谭文韬给他敬礼他只当做没看见。

  等参赛分队进了营房,李建武便将谭文韬叫到营房后面的菜地埂上,沉着脸好长时间一言不发,再发言就很刻薄——“臭什么美,你以为团首长是在欢迎你们的吗?那是欢迎刘海文呢。人家刘海文前年在军区拿的是第九,去年拿的是第六,今年跟你一个球样,拿的是并列第二,明年就该拿第一了。人家是在上升。你小子倒好,前年拿第一,去年拿第一,今年却拿了个球第二,而且还是并列的,我看你明年就该拿第五第六了,什么玩艺儿?”

  谭文韬不痛快地说:“副营长你话也不能这样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嘛。我们要不是定点的时候栽了跟头,那第一还不是我们的?”

  李建武回首乜了谭文韬一眼:“嗬,说得轻巧,你小子还挺有大将风度的呢。好了,外单位的那几个都先放下,什么凌云河也好,常双群也罢,那都是你明年要对付的,眼下,要紧的是要盯紧刘海文。在本团范围内,你可不能让别人占了先,旗子是怎么丢的,你还怎么给我扛回来。”

  李建武说的“别人”明里是指刘海文,再往深里去,潜锋所指还是刘海文的连长杨武。

  李建武当连长的时候,二营一连和一营一连就是老对手,历次比武就是这两个连队争来斗去,不是你先我后,就是我一你二,始终旗鼓相当。可是在调整干部的时候,一营一连连长杨武直接从连长的位置上蹦为营长,而老李的营长前面却很多余地加了个累赘——“副”的,这就使李建武心里老大的不痛快。自从两年前谭文韬的一班在军区一举夺魁,第二年又蝉联冠军,李建武才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心想狗日的团基准连总算输给了二营基准连,这下好了,让团里的那些官老爷们擦亮眼睛看看,究竟谁才是本团的基准连,光看编制序列那不能作数,军区专家裁定的成绩那才是权威。什么叫基准?最好的才能算是基准。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刚刚得意了不久,谭文韬又整了个第二回来。更让李建武七窍生烟的是,老对手一营一连一班也并列了个第二。癞蛤蟆趴在脚背上,不咬人也腻歪人。

  在本团官兵中有一个说法,说连长比武,班长比文。意思是比来比去,连长比的就是一营一连连长杨武和二营一连连长李建武,班长比的就是杨武的一班长刘海文和李建武的一班长谭文韬。更有一种说法,说是不出十年之内,炮团就是杨武或者李建武的天下,不出二十年之内,炮团就是刘海文和谭文韬的天下。谭文韬和刘海文都是干部部门备案的干部苗子,而且是靠前的“苗子”。他李建武在炮场这个园地里老农般地培植了好几年,就是希望把谭文韬头上顶着的“苗子”二字早日薅掉,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炮兵干部,并且能够远远地甩掉刘海文,从而甩掉在屁股后面紧追不舍的杨武。如今谭文韬平给了刘海文,也就是他李建武平给了杨武,他能不上火吗?

  恼火归恼火,李建武的一着棋还是要押在谭文韬的手上。

  不久,部队就开进山里冬训了。李建武虽然是营里分工的驻点首长,但其实他的主要精力基本上都是放在基准班一班的身上。部队硬不硬,全靠两头说话,一头是最好的,一头是最差的,当了七八年的基层干部,李建武对这一点还是很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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