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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七

  后来的事实证明,266团没有动用主要方向的兵力扒小铁路,是明智的,因为第五次洪峰第二天夜里就到了。

  党委会开完之后,岑立昊像是在拳击场上被人摔了几跤,感到浑身无力,头重脚轻。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完之后他才离开会场。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范辰光摔了一跤,但是冷静地想想,范辰光的观点和做法,又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倒是他自己,因轻率而失重,自己把自己打倒了。这件事情绝不是小事,这对于他在266团的威望,对于他的政治前途,都将有着深远的影响。

  晚饭岑立昊胡乱扒了几口,叫上孙晓农上大堤。

  大堤上现在比较安静了,上游的天从前天开始就放晴了,第四次洪峰从莽山水库走了一部分,省市防汛部门通报也显示,第五次洪峰势头有所减退,岑立昊分析,就是强弩之末。从进入情况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天了,部队师劳兵疲,指挥员心力交瘁。即便彰河之水天上来,晾他也不能把天下干了。

  山野雨后的天空清新透明,半块月亮悬挂在偏南的天幕上,堤坝上有黑黝黝的人影走动,警惕地查询聆听异常情况。路过宿营地,帐篷里的鼾声此起彼伏。部队实在是太疲劳了,从第一次洪峰通过那天起,大坝下面的土石又被扒了一层皮,全是官兵们用双手双脚运送,开始是虎虎生风健步如飞,几天下来,喊声没了,编织带小了,战士们的腰也佝偻了,最较劲的时候,连病号也上来了,跑不动了就爬。不少人患了肺水肿和疟疾,仅266团就有一百三十二人被送到了103医院。

  岑立昊又想起了马新的话,这个被人称作快嘴女人的人,这几句话让岑立昊心痛,让他感到羞愧。“就这么肩挑背扛,人堆土拥,何时是个了啊?”是的,这个问题应该是上级思考的,不是他岑立昊力所能及解决的,但是,他还是感到了心痛和羞愧。还有几个年头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还让战士们用这样原始落后的方式与天斗与地斗,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有一份责任。不能因为我们的战士有奉献精神就一味让他们奉献,不能因为我们的部队能吃苦就一直让他们吃苦。

  下午的党委会扩大会他没能力排众议,反而被范辰光打下马来,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他想他是太掉以轻心了,太自信了而又太轻信了,太不重视范辰光了。党委委员们无言的态度就是对他无声的反对,至少也是不支持。难道真的是我错了?是的,我有缺点,有错误,有可能在平时对有些同志有伤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可以给我提意见,可以找我谈心,可以在民主生活会上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可是你们平时没有一个人说,全都是对对对是是是,好像我是毛主席,好像我是常胜将军。就算我有不民主的地方,也是你们造成的,是你们的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把我推到了盲目自信的地步。你们为什么不批评,为什么不能善意地指出来?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找我谈谈?你怕什么怕,共产党人光明磊落大公无私,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岑立昊能把你吃了不成?然而到了今天,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们倒是沆瀣一气,暗送秋波,心领神会,给我来个措手不及。这简直是一股逆流,是不正常的,是绝对不能容忍的。钟盛英说,什么是团长,团长就是一块铜钱,那意思他明白,铜钱内方外圆,是先圆后方,但岑立昊偏偏要逆着思考,没有方哪有圆?权威一旦受到挑战,何以谈方圆?

  岑立昊停住了步子,抬头看了看月亮,再扫视一遍大堤,对孙晓农说,“通知一营营长教导员,立即到指挥所受领任务。”

  孙晓农有点意外,说,“团长是不是……”正说着他突然闭嘴了,月光下他看见团长的脸色冷峻如铁。

  岑立昊像是对孙晓农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嘿嘿,前汉亡了有后汉,他们不干我们干。”

  孙晓农捉摸不透团长的意思,稀里糊涂地应道:“是。”

  一营营长赵亭庆和副教导员黄阿平不一会儿就赶到了。

  在临时指挥所的大帐篷里,岑立昊又打开了那张地图,对赵亭庆和黄阿平说,“我刚才和刘政委通了电话,把下午党委扩大会的主要情况汇报了,我和刘政委分析认为,同志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是,扒小钢轨在洗剑大坝筑起第一道防线,也是出于长远考虑。鉴于今明两天相对水位相对稳定,一营方向压力相对轻松,我和政委商量,抽调一营一半兵力,连夜卸载小钢轨。”

  赵亭庆的眼睛瞪得鸡蛋大,说:“团长,这可能吗?”

  岑立昊强压怒火说,“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吗?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孙晓农也觉得眼前的一幕似真似幻。电话站就在指挥所的楼下,就一台总机值班,刚才通知赵亭庆和黄阿平,他一直都在电话站,根本没听说团长挂长途,而全团仅有的两部移动电话,一部在皇岗4号地段范副政委那里,另一部就在孙晓农自己的挎包里背着,岑团长是何时同刘政委通话的,只有天知道了。一句话冲到了孙晓农的嘴边:“团长,咱可不能意气用事一意孤行啊!这样做可是铤而走险啊!”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喉结动了两下,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黄阿平显然也是思想准备不足,问道,“团长,要不要司令部下个正式通知?”

  岑立昊冷笑一声:“我亲自下达还不行吗?而且这是我和刘政委两个人的命令,懂吗?”

  黄阿平一个立正:“懂了。”

  赵亭庆说,“只是铁路部门……”

  岑立昊一挥手把他的话截住了:“这个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我马上向于副市长报告。你们要做的,就是马上组织队伍,搞好分工,同时严密注意大堤,两个方向都要组织好。孙副参谋长,你马上通知张处长和修理所长,叫他们把蔡工和修理所全部技术人员动员起来,带上工具,做好岸上焊接准备。”

  孙晓农没有迟疑,应声答道:“是!”

  洗剑大坝又骚动起来,经岑立昊同意,一营动用两个建制连,加上教导队和特务连,干部分工由副教导员黄阿平带队卸载小钢轨。

  派黄阿平带队,是赵亭庆为自己留的一条退路,因为按照业余观察家的看法,黄阿平是岑立昊的人。这件事情弄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搞砸了,团长和范副政委那里也用不着他去交代了。

  黄阿平指挥十几辆卡车向洗剑火车站进发的同时,岑立昊已经得到于副市长的口头承诺,彰原市机务段路线维修队一百多名工人也火速赶到车站帮助拆卸。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夹生饭,尽管几年后岑立昊嘴里仍然坚持说,这锅饭在最需要高温的时候,恰恰有人在灶下撤火,因而导致夹生,但在内心,他也不能不承认,其夹生的真正原因的确是他缺乏调查研究凭想当然瞎指挥。当然,为什么会如此不理智如此不冷静,除了他自己说的,他是急于改变抗洪抢险全靠肩驮背扛水来土掩的原始操作方式,实际上,这里面到底有没有赌气并借此检验和显示个人权威的意思,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夜里两点,黄阿平带领第一批钢轨回来了,岑立昊一看心就凉了,派去的卡车根本没有用上,而是靠十几辆临时征集的小板车组成了一个土火车,每个土火车上只有两根小钢轨,而这些平板车的轮胎基本上都报废了。两百多号人折腾了大半夜,全部成果就是这两根小钢轨。好在卡车能装枕木,但有枕木没有钢轨,还不如水泥预制板,无论是捆绑还是焊接,投进水里浮力太大,完全不是岑立昊当初想象的那种效果。

  恰在当天夜里,2号地段出现管涌,一营方向告急,范辰光拉出两个连队火速增援,范辰光以身作则,亲自潜入水下组织填充,奋战五个小时,至天明才将管涌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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